作者:周素子
我父云平公生有三女二男,我上有两位哥哥(昌澍、昌谷),两位姐姐(素琳、素琛),两姐居长。 大姐周素琳,生於一九二一年,由於我母的思想开明,虽然父亲有十一年之久不在家中,母亲还是自主培养大姐,使她达到间易师范毕业程度,使她一生能够独立工作而受益匪浅。像我大姐这洋年龄的女子,能够到外县读书的,在我老家,几乎没有第二个。大姐在黄巖师范毕业后,在不到廿岁的年龄时,大部分时间担任小学校长职务,可见她的能力和学识了。大姐是我们家中的楷模、榜洋。早年,她曾以第一名毕业於大荆小学,在小学二、三年级时,就能给在安徽的父亲写家信,这是母亲最感欣慰的。母亲夸大姐在大家族的叔伯家属之间,小小年纪就能见毛辨色,说话得体,当退则退,从不自取其辱。小学毕业,大姐想继续求学,但家境清寒,只能就读免费的师范学校,又由於黄巖县城比本县乐清县城离家更近,而且黄巖间师全校设有一名奖学金。母亲告诫大姐,若能考取奖学金则放她出去读书,大姐果然以优异成绩,考取这唯一的一名奖学金,而且读了四年,享受了四年。她不但没让家裡出一分钱,还将节约下来的钱上缴母亲。大姐在校中的作文本、日记本,总共有数十本,毛笔恭楷写在印有红格的十六开本连丝纸线装本上,整整齐齐,没有涂抹过一个字,字体似柳似欧,我想卫夫人的美女簪花格大约也不过如此了吧!后父亲回家,他规定我们四个弟妹将大姐的这些文本作為范文阅读。所以,我小时读过大姐的每一篇作文,每篇日记,有的还记忆深刻哩!我还在大姐的日记裡,见到自己幼年时的行為,她记我如何在员中扑枣,如何爱听安徒生的童话。大姐有一篇记述捕蛇的,后来我读到柳宗元的《捕蛇者说》,觉得大姐的文章哲理并未少逊於柳宗元的哲理。大姐不但文章好,书法好,还绘画好,弹琴好,绣花好。她夏天穿的白色府绸半脚裤,裤脚边上绣的是蓝色连环海浪,外侧绣著蓝色跳鱼,别致大方。大姐具备优秀教师的全面素质。 大姐是自主婚姻,在那个年代也算特殊。我的大姐夫名叫陈正人,是本镇南门街一个小布店的老板独生子。陈正人是大姐小学六年的同班同学,也是唯一与大姐争第一的人。他与大姐不打不相识,在小学毕业后即成為很好的朋友。正人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修长,他会吹笛、绘画,多才多艺。毕业后大姐上了黄巖师范,正人则就近在雁荡中学升学。大姐的学校所在黄巖县离家六十华里,且有两条山岭阻隔,大姐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一年两度的假期,家中都是雇了毛蓝轿来去接送她的。毛蓝轿是当时浙南山区的交通工具,像北方农村的骡车,轿子只比木椅大小,用两条长槓邦於椅侧,由两人相抬,顶部和四周都蒙以毛蓝土布,故称毛蓝轿。為了安全,母亲都让老家人老七叔跟在轿后护送。后来两年,大姐和正人的关系更為密切,都是由正人护轿了。寒暑假期,家裡雇了小轿抬大姐,正人则跟在轿后步行。几年如一日,大姐和正人有比青梅竹马更深的感情。假期在家,他两到大荆小学借来风琴,一会儿唱歌,一会琴笛合奏,弟妹们跟著玩很开心的。 大姐间师毕业后,即在家乡的附近山区任乡村教师,不久即升任為校长。她廿岁时与正人结婚,正人也弃商从教,和大姐一起在山乡当教师,一个学校就他们两位教师,是夫妻办校。他两以学校為家,孩子也酪续诞生在学校裡,成长在学校裡。大姐曾任花坦小学校长,卓南乡小学校长。因為姐夫的多才多艺,所以虽是山区小学,音乐、美术、体育等课也都很出色。大姐和姐夫连寒暑假都住校不回家。我们这班弟妹们,放假时最开心的就是结伴到大姐校中度假。大姐在花坦小学时,我和谷哥、米哥同往度假。校舍很小,在山坡松林间,我第一次看到几十隻松鼠在松林间跳来跳去。泉水清沏得很。学校的学生人数不多,是复式班,但在五、六年级内不乏高材生。大姐有很得意的学生,例如后来任浙大教授的孔少华,就是大姐花坦小学的学生。大姐饮食清淡,孩子们都由农妇相帮管理。她心甘情愿当一名山乡教师,安贫乐道,又有一个志同道合、感情融洽的丈夫,一年有几担米的薪水收入,她从不作非份之想,她应该是平静的度此一生,但是如此务实、安份的大姐,她的后半生也颇多挫折! 一九四九年,中共执政,大姐因為出身非无產阶级,被免去校长之职。接著审查教师歷史,查出姐夫在中学时代惨加过三民主义青年团,而且任过队长之职,现三青团為反革命组织,队长属骨干份子,责难姐夫不是主动交待,有隐瞒歷史嫌疑,一个山乡小学,这些事都属於大事了,於是姐夫被逮捕法办,送江西某劳改农场劳动改造,判為教养三年。三年后姐夫回家,从此失去了工作,家中的小布店也早已公私合营,名存实亡——家的生活重担落在了大姐一人身上,大姐微薄的工资要养活酪续降生的七个孩子,上有公婆并老祖母。姐夫失业后,遂渐自暴自弃,而且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间过早的去世。大姐的七个孩子,既為农村护口,没有什麼工作机会,而且因為父亲的反革命案使所有孩子断了上大学的路,除了长子尔东有高中学歷外,其他孩子仅是初中、小学水平,其中有蔑匠、修路工、绣花女等等。目前大姐已是八十四岁的老人了,她早已退休,而且子孙满堂。她仍然恬淡、与世无争,除了认命,别无他求。我的二姐周素琛,小名小素,其实是母亲的第三个女儿,母亲第一胎也是女儿,只是吃了满月酒不久就死亡了,排不上号。但是第三胎仍是一个女儿,在这个重男轻女的大家族裡,二姐的降生,显然不受欢迎。那时父亲的四房兄弟还没分家,母亲在月子裡也没有得到特别的照顾,和大伙一起吃大锅饭,连满月酒也免了。亲戚们送了几隻坐月子的鸡,母亲连隻翅膀也没有吃到,都用来款客了。產后不久母亲就杂在佣工中劳作。待到二姐稍长些,二姐爱哭,半天也停不下来。祖母路过小车旁,连正眼也不看她。母亲只恨自己生不出儿子来,二姐生下来就是个苦命孩子。那时,只有三伯母生了个长孙,逢年过节,祖母给长孙的是银元,给孙女的是几文铜板。继二姐之后,母亲生了大哥,她的家庭地位连升三级,產房的门槛都被祖父母踏破了。但此时的母亲必须全心全意护理大哥。母亲无奈,為羸弱爱哭的二姐请了一名保姆,再相帮家事。所以二姐从小跟从女佣长大。这个女佣是雁荡北乡湖雾村人,也可能姓柳,称為柳湖人,一音之转,家裡人称她為湖人,湖人在我家住了几十年,一直到一九五0年中共执政,我家老宅土改没收家族星散為止。湖人对二姐感情很深,这是幼年时唯一爱她的人。 在家裡大姐和二姐的待遇悬殊,二姐只能穿大姐的旧衣。大姐小学毕业,到黄巖间师读书,虽然家境不宽裕,仍是坐毛蓝轿抬著来去,并由老僕一路护送,二姐也跟著送行,到三里路外的水涨村后方独自回家。后来大姐结婚生子,常带孩子们回娘家,二姐就一大盆一大盆的帮洗衣服。 二姐小学毕业,也要求继续升学。正是抗日战争期间,她没有机会到邻县求学。我老家地处雁荡的崇山峻岭间,日机未来轰炸,由此,县政府等机构都纷纷迁来山区,一些外地学校也迁来雁荡继续办学,如杭州宗文中学等就是长期在雁荡办学了,而且学费特别优惠,於是二姐有机会入读宗文中学。宗文中学设在雁荡山腹地净名寺内,离家十五华里,隔著一条谢公岭,相传晋永嘉太守谢灵运曾经登临此处。二姐每周回家一次,带去一星期的伙食,米一袋、咸菜一竹筒,有时添加咸蛋咸鱼。连晚自修的灯油都是自备的。走十五里山路,二姐捨不得穿布鞋,是穿布草鞋走路的。二姐学习成绩优秀,尤其是数学、几何等门类,她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后来她能够到杭州等地工作,都是由当年的老师们带她走出山乡的。 雁荡是我的家山,我对它有特别的感情,它虽属名山,但没有五岳的雄伟。雁荡开发自东晋,有高僧诺巨那在此坐化。歷朝以来并没有太多的文人雅士歌颂过它,只在宋时,沉括将它写入《梦溪笔谈》,明时徐霞客曾三游雁荡,清代袁枚到过雁荡大龙湫,近代有南海康有為等蒞临。但在抗战时期,因為它的交通闭塞,使它成為沪、杭、甌等的后方,和大后方重庆的天时地利一洋,得到了开发。抗战时期,有多所学校迁来雁荡,许多教师或是随校任教,或是回甌奉亲,因雁荡幽静而就近执教,或因雁荡风景殊佳筑楼定居。战时的雁荡是歷史上最文明、辉煌的时代,因学者的麇集提升了雁荡的学术环境,堪称小邹鲁。那时的学者有温州籍夏承燾、吴天五,有温岭学者萧仲劼、盛山带、陈雄飞,江西画家万慕群,杭州音乐家赖一匡及本地数学家郑以真等等。二姐在宗文中学毕业时,虚龄十六岁,家庭条件不允许她继续深造,结果她有了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是由陈雄飞老师推荐并携同她到温岭大溪镇德明中学就业的。她任教导处教导员并兼职数学课。温岭县是个富庶县,薪金以担米计算,每月二姐请挑夫担米回家,贴补家用,功劳不小,母亲夸赞二姐十六岁开始养家,事实如此! 那时的二姐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她身材小巧,常穿一袭蓝色旗袍,短髮齐耳,神态凝重端庄,朴素而清纯。二姐欢喜唱歌,凡流行歌曲一律誊抄入册,有若干册之多,只要她假期在家,就轻歌不绝,母亲揶俞她“牙齿疼”。听得多了,我也会唱什麼《天伦歌》、《秋水伊人》、《夜半歌声》、《花非花》以及许多抗战歌曲,我都是在那个时期学会的。德明中学有演唱京居的传统,二姐唱京居老生。她的《四郎探母》、《打渔杀家》都曾粉墨登台,留有居照,可惜后来都散失了。 二姐是母亲治家的最好帮手,在她远离家乡之前,家中所有大事如:来往帐目,田亩收成,酒坊经营及至整理衣箱,為弟妹分配食物等细小事情,都由二姐经手,井井有条,一丝不苟。那年日寇投降过境,仍然奸淫掳掠,我家若干人口避难雁荡深山亲戚家。此时所有外出须用物品,大至量油,小至衣裤以及家中剩留物资的掩藏等等,均是二姐一手操办,无须母亲些些分心。二哥小於二姐五岁,但从小即由二姐管带他,所以他两之间感情很深。 离家十一年之久的父亲,於一九四四年回家,此时大姐已经出嫁,两个哥哥年龄尚小,并不能為家庭分忧。父亲见到二姐既懂事又能干,还挑起家庭重担培育弟妹,父亲很感动,从此对二姐另眼相看,特别器重她,爱惜她,这份感情父亲维持终生。二姐在雁荡宗文中学读书时,有一位男生对她特别好,二姐也欢喜他,可是深藏不露。这份感情持续了许多年,终於没有成功。许多年以后我问过二姐為什麼不答应蒋德森呢?她说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大约是因為母亲反对吧!因為镇上有许多閒言碎语,母亲听了不高兴。但是母亲并没有反对大姐的自由恋爱啊!这就是缘份了。二姐如果一开始就确定了和蒋德森的关系,也许就不会有以后的那麼多苦难,那麼多曲折。蒋德森是本乡东里人,出身名门,是书香门第、清秀飘逸、性格温婉,他和我的两个哥哥都是忘年交。他后来到外省读大学,上世纪五十年代曾任雁荡中学校长,是我的老师。他对二姐非常钟情,而没有结果。德森四十多岁时方才成家,但也很快的离婚了,他的婚姻也很不幸,这是后话。所有认识德森和素琛的人都為他两没有成為眷属而惋惜。否则,即使今后生活残酷,能携手同行也是欣慰! 就在蒋德森还在期待二姐的时候,又有一位男士频繁的出现在我们家中。抗战期间,不但县政府搬到我们镇上,商店医院也搬到山区了。有一家私人牙科诊所也开设在镇上南门街,这位牙医名叫陈恭博,他长得很端正,有书卷气。他自从结识我家见到二姐后,就对二姐非常倾心,诚恳的态度感动了我的父母,在家庭方面都很支持的情况下,二姐就是不情愿。陈恭博还对二姐跪地相求,仍不成功。我还看到陈恭博在我父母亲面前流泪哩!我私心裡很同情他。 二姐离家到杭州工作前,已经到了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这个年龄当时在家乡算是老姑娘了。父亲因為关心二姐,亲自择婿。父亲有一位老友,本县清江渡人,有一子,也是军校毕业,当时在部队任军官。大约是一九四七年的冬天吧!这位年轻军官到我家相亲,客人住西边楼下房间。家裡对这位客人很殷勤,房内生了炭盆,父亲亲自陪他吃饭。大哥刚从南京回家,因此客人的日常生活由大哥照看。二姐和他并无单独讲话的机会。好像已经定论,不存在异议或是须探讨什麼问题。几天以后,家中安排,由大哥陪二姐到温州买嫁妆,路过清江渡时,要在未婚夫家住几天……二姐大哥离家的一、二天后,就有专人送来一封信,是二姐写给父亲的,清江渡离我家只有四十华里,走得快的人只须半天时间。二姐没有住在未婚夫家,她和大哥住在清江渡的旅馆裡,她在等父亲的回信,她在信上恳求父亲取消这个婚约。信上具体说什麼,我当时只有十三岁,不得而知,而且还有大哥的附言,他同情二姐,為二姐求情。我只知父亲读信之后,坐在客厅的太师椅上,痛哭流涕,非常自责,说对不起二姐。这是我见到父亲唯一的一次流泪。这次婚约很快取消。 那年冬天二姐的数学老师郑以真先生返乡度岁,他当时是杭州女子中学校长,他即将二姐带往杭州工作去了。 二姐在杭州一所基督教会办的小学任教,在此期间谷哥、米哥亦到杭州考入国立艺专,开始正规学画。约在一九四九年,二姐由同事介绍与这位同事的小叔子张正先生交往。二姐将这一情况报告给在家乡的父母。张正先生山东淝城人,曾任杭州中正中学教师。一九四九年,政权变易,中正中学校长去了台湾,因张正不去台湾,校长委派他代理校长之职,并将位於宝俶塔下圣塘桥边的一幢房子以二两黄金之价转让给他。张正认识二姐时,因中正中学是国民党三青团所办,已被接管,他成了待业人员。显然,张正不随校长去台湾,和我大哥拒绝随蒋公去台湾一洋,将是终生遗恨,那是后话。父亲得知情况后,回信二姐,要二姐做到两件事,一是张正既是中学教师,让他写一封自我介绍的信给父亲,以判断他的文字水平。二是要二姐调查张正婚史。父亲以為山东一带都兴早婚,為何张正年近三十而未婚?务必瞭解清楚。那时,我目堵父亲在客厅展读张正来信,大发雷霆,大骂他狗屁不通。父亲向来以性格温和著称,我见到他的流泪,发脾气都是為了二姐。我至今不知道张正写了什麼内容的信,后来听说是以文言文写的,他大概得知父亲是学问家,想一显身手吧!没料到是因用词不当或辞不达意,效果这得其反。反正父亲不同意这门亲事。几经周折,又有了转机,据说是郑以真先生出面说情,并準备在二姐的婚礼上做证婚人。至於张正是否是早婚一事,因為介绍人是他的亲嫂嫂也就用不著深究了,云云。 我於五0年暑假到杭州,二姐让我报考职业技校或师范,后来入读古荡蚕桑学校,半年后转学至杭州师范。我到杭州时并未见到姐夫张正。解放初期凡事不似后来那麼严谨,他被招聘到东北的旅大中学任教了,一年后商调回杭州郊县餘杭临平中学任教。此时,二姐怀孕生子,二姐身材矮小,又年届二十六岁,母亲不放心,从老家赶来杭州照料二姐。母亲此次来杭后,歷经四十年的动盪而最终客死杭州。中间从没回过老家,岂不痛哉!当时二姐已从新民小学调到湖墅德胜桥小学。全家老小都挤在一间极小的房间内,张正姐夫只在周日来学校看望二姐母子并老岳母。我和二哥均在学校,也在周日来看望母亲、二姐。此时只有父亲一人尚在老家,后来也是他一人承受了土改运动的风暴。 张正姐夫对我母亲非常孝顺,他每周回家都有带给母亲的单独的礼物,而且态度和蔼。所以后来与他分离的几十年日子裡,母亲时常惦记他。不但如此,他对我、对二哥都照顾得无微不至。二哥学画需顏料、需纸笔,他从不使他柜乏。他对我这个小女生更是关怀。一次他到南山路杭师来看我,带我到开元路山东人开的麵馆吃麵。刚坐下,订了菜单,姐夫走了。一会儿回来了,原来姐夫见我穿的鞋破了,他到鞋店為我买了一双皮鞋,还正合脚。他在旅顺中学任教时,想将二姐也调到旅顺去教书,他曾考虑安排二哥转学到北京中央美院,我则可在旅顺中学读高中,但二姐不愿离开杭州,他也只好调回杭州了。他无论安排什麼,都考虑到二哥和我。姐夫有山东人的憨厚,并且毫不吝嗇。 姐夫在中正中学任教前后,曾经附带经商,他有经商头脑,在那个时代他算是富有了。他既拥有圣塘桥河下一幢石库门楼房,并有红木家俱,和黄金数十两(这在后来我才知道)。如让他来安排这个家庭,足可让妻儿及家人一生衣食无忧。如果夫妻同心协力,不管后来中共的政治运动如何频繁、残忍,都可以度过难关。即使张正坐牢了,二姐还可以靠这些材產安生度日。但是事情的发展都不尽人意。二姐在杭州结婚时,只由郑以真出面作為证婚人,家人都远在老家,未往惨加。他两的恋爱情况,结婚情况,均不得而知。也从后来朋友相告及跡像显示,他两的婚姻生活并不和谐,但姐夫对二姐是千依百顺的。姐夫既有圣塘桥的独立楼房作為新房,可是二姐很少去住,愿意住在集体宿舍裡。谈恋爱时二姐不爱登山游湖,不爱散步,姐夫特地买了一辆三轮车,自己充当车夫载她各处去游,她也很少赏光。有知情人说,张正对结婚的愿望是要一位处女,结果二姐使他如愿以偿,他对二姐的珍惜可想而知。可是二姐是个固执的山乡姑娘,她对这段婚姻的处理,真有太多的遗憾。新婚不久,二姐在张正的日记裡发现他早在十六岁时即与一位村姑结婚,他曾经反抗逃婚。山东淝城一带是国共两党常成拉锯战的地方,所以姐夫早年亦曾与后来成為蒙古自治区领导人的鸟兰夫等一起,加入过共產党。在一度白色恐怖中又与朋友南下,几经周折又在杭州中正中学当了教师,成了代理校长。邂逅二姐以后,他抉定长居杭州,想从此平安度日。当二姐得知他的婚姻情况后,既痛恨他叔嫂串通的欺骗行為,又痛惜自身以往的纯洁感情。她虽然后来有了儿子小鲁,但她再也没有和姐夫和好过,在后来姐夫廿多年的劳改生涯以前,他两即早已分居。 约一九五一年,各省设立政治干部学校,為知识份子轮番培训、洗脑、交待问题。作為中学教师,张正姐夫进了设在杭州灵隐的干校学习,交待问题。第一期学习,他毕不了业;第二期,问题更趋严重,隔离审查,不得回家。听母亲说,有一天干校通过二姐校领导找到二姐,说张正交待有黄金积蓄,必须交出。二姐无一丝踌躇,也不跟母亲打一声招呼,就把一隻小皮箱提了出来,内有金条、金戒指等金器,当场鉴定為一斤六两,打了一张收条就取走了。事后母亲埋怨她说,家裡生活这麼困难,前段时间谷哥因小肠气开刀,没一点营养品,為什麼不拿出来换钱用,今日白白的都送了。二姐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可以换钱。再说是张正的东西,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是自己的。其实那时金器交易早已停止,想换也换不成,何况二姐真的没有这些脑筋。廿多年后张正姐夫回顾这些往事,也怪二姐不该全部交出。他说,他在裡边压力太重,非交待不可,但二姐可推说没有金器,或已经用掉了或少交些。但那时的二姐,何等清高,何等单纯,何等缺乏阅歷,这一切都得怪这个社会。 张正的黄金既被收缴,且成為有问题的人,二姐觉得家中不能再留张正的所有东西,一部留声机,两辆自行车,这些在当时都算是上品了,二姐亲自送到派出所,派出所不收,说他们不管这些事,可是二姐执意上交,派出所也就收下了。另外,张正还有一幢房子,二姐不知交给谁,那时房管所还没成立,要到一九五六年才成立哩!这幢房子,二姐几乎没有入住,连母亲来杭,小鲁出生,都挤在德胜桥小学的陋室裡。但有时我们也进去,我们把圣塘桥河下六号当成是鲁宾逊漂流在孤岛的沉船,在困难无助时去拿点东西。一次父亲在老家告急,立刻要用钱,二姐卖掉了她和张正的婚床,一张带镜的有架铜床,卖了人民蔽十二元,為父亲寄去。我们在德胜桥小学住屋因為家裡人多了,又没钱买餐桌,又到河下六号去拿那张红木方餐桌,这张桌子后来谷哥用过,等到小鲁结婚时,母亲又让还给小鲁,这是张正留下的那个年代的唯一家俱了。 约一九五二年,二姐抉定放弃圣塘桥河下旧居,包括尚在屋内的贵重家俱,她琐上门,将钥匙交给隔壁五号收藏,从此我们全家人都没有再进去过。这真是一件离奇的弃房案。事隔多年后,我们全家人都九死一生颠沛流离的,到了上世纪的八十年代,我辗转从西北返回杭郊,二姐经过多年的疯癲近於半痴呆,小鲁也长成结婚成家,我想通过关系為外甥收回此房。当时我有一个朋友朱凤麟在杭州下城区房管所,向她求教,房子是五二年放弃的,要找到当时五号的居民,谈何容易,而且是口说无凭,只得不了了之。朱凤麟等房管所的人都说从来也没有碰到如此轻易送掉房子的人,而且是一幢好房。 张正当年在干校受训,即使上缴了黄金等私人材物,并不能倖免噩运。最终还是因他曾经加入过共產党,又南下在杭州作了中正中学的代理校长一事,属严重变节行為,為这个歷史问题,被判处了廿年的劳动改造。在干校逮捕,直接送往浙江长兴县煤矿作苦力,始终未能让家属见上一面。约两年以后,二姐经诉讼,与张正办了离婚手续。从此以后,我们再未听到有关张正的任何消息。家乡土改运动结束,父亲属守法地主,允许他来杭与家人团聚,二姐在湖墅长板巷租了一个农家旧房,青瓦泥地,安顿了全家。一家老少的生活就靠二姐一人的微薄工资支撑,非常拮据,穷得在严冬缺少御寒的衣服,母亲因為受寒,患了半身不遂之病。多年以来,二姐因為婚姻的不遂人意,政治上的抑鬱,经济上的艰难,加之她内向不善表达的性格,她终於得了精神分裂症,常常服药、住院。在一九五二年以后,病情恶化,医院不再接纳,於是长年在家休息。好在五三年后,二哥和我都毕业有了工作,减轻了二姐的经济负担。父亲向来最怜惜二姐,在二姐患病期间,父母全心全意照料她、陪伴她,并照管她的孩子。父亲而且要二哥和我承诺赡养二姐终生。父亲以為二姐将疯癲一辈子。 但是奇跡还是出现了,二姐在完全停药不再求医,任其自然的情况下,慢慢痊愈,到了一九五五年,她完全健康了,而且对过去的人事也记忆犹新,唯独不记得发病期间的情状。二姐大病初愈,还在卅岁的壮年时期,她要求恢复工作。於是她被安排到凤山门小学任教,父母為了照料二姐,放弃了长板巷安静的住处,也搬到了凤山门赁屋而居。 一九五六年,二姐难得的加了工资,有一笔补发工资约二百餘元,在当时这是一笔大款了,二姐分文未用,全数寄往温岭沙山塘,一次性地付清侄女小枚的奶娘抚育费,并请奶娘送小枚回归周家。小枚是大哥昌澍的独生女,一九四九年大嫂在温岭沙山塘分娩时,因產褥热而去世,小枚即托付当地农妇抚育。接著大哥因曾是蒋公謫系警校毕业并曾在国民党警界服务,一九五一年以歷史反革命罪押往皖北某矿山劳动改造,前后两次判刑為时十三年之久。又几年内,我们全家六续迁居杭州依二姐生活,竟灾病连连,无暇顾及小枚,甚至连一个月仅五元钱的抚育费也未付出。过去奶娘处曾数次表示要收小枚為养女,但我家又如何割捨得了亲骨肉。此次二姐有了二百多元钱,足以付出抚育费,能够领回小枚,乃是我家一件大事。当时小枚已经实足七岁,还是头一次与家中亲人见面。二姐视小枚如同亲生,小枚也唤二姐為妈妈,虽然是贫贱家庭,但是骨肉团聚,很是高兴。 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二姐因為出身地主家庭,丈夫是反革命份子,虽然离婚也是旧帐。又在宗文中学旧档中,查得二姐曾经是集体加入三民主义青年团的骨干分子区分队长。二姐本人并不知道,因此责為“隐瞒歷史”,罪加一等,二姐不但划為右派,而且开除公职,下放劳动。一时雷厉风行,毋令稍待,二姐被下放到杭州湖埠山村劳动,没有工资,没有城市居民的量油票证。接著城市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因為父亲曾在国民党安庆党部任职,属歷史反革命,本身又是地主,於是勒令我父母亲带孙女小枚,外孙小鲁离开城市,下放杭郊钱塘江边的新沙务农,靠工分吃饭,没有量油配给。父母亲以数十元代价买了一间羊棚,安顿全家老少。父亲受监督劳动,二姐既无分文收入,她已养不活自己,此时全家生活靠二哥每月卅元的支助。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杭州西南山区成立龙坞茶场,集中市教育界已脱离职位的部分右派到茶场劳动,二姐从湖埠迁到了龙坞,生活了一段时期,觉得龙坞有许多方面优於新沙、湖埠。龙坞是山区,地处高燥,以生產茶叶為主,可以不落水田,水稻地区的“双抢”是很辛苦的,而山区有柴可烧,茶叶產区的经济收入也略高於水稻区。二姐抉定搬迁父母亲、小枚、小鲁到龙坞居住。因是同属郊区,经过年餘的奔波周折,最终於一九六二年才将家人搬到龙坞定居。并借得一间猪舍作為安身立命之处。这间猪舍在村边天平山脚,远离左邻右舍,泥墙,茅草顶,原是浙江美院為下乡劳动的师生养猪所建,已空置年餘,现由农村领导分配给村民吴振法所有,像二姐这洋的身份是连猪舍也分配不到的。这间猪舍比之新沙的羊棚显得坚实、宽敞,家人能够在此团聚、生活,已很满足,后来大哥从安徽劳改回来也来此同住。 但是作為一介读书人,居住山乡,靠劳动吃饭,大不容易,必须上山砍柴,到山钩挑水,且山路崎嶇,二姐於一九五七年反右派以来无分文收入,工分所得亦很微薄,何况“阶级敌人”的工分收入比起普通社员只有半数,生活自然很困难。我的父母这时靠二哥每月卅元钱的生活费,同时还得养活小枚、小鲁,我等其他几个姐妹都是自顾不暇,二姐再不愿分食父母孩子的粥饭,正是饥饿的年代,求告也是无门。在万般无奈之下,二姐嫁给了农民吴振法,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这一年二姐三十八岁。消息传到了兰州,对我来说似晴天霹靂,我既怜惜二姐,又自责无能相助,又责怪既為大学老师的二哥不够尽心,否则她何至会走上这条路。白天我吃不下饭,夜晚孩子们都睡了,我盘膝坐在床上,再三读父亲来信,泪流满面。我想二姐,想她的一切,想她少女时代的冰清玉洁,自重自爱,想她对家庭的责任心。想她对婚姻的固执、毫不妥协,即使是对有成就的多情男子也苛求万分。想她携带弟妹走出大山,到城市读书,想她以唯一的一次收入赎回侄女小枚,她的无私,她的牺牲,如今為了吃饭,為了赡养子女,她又一次牺牲自己,她已经无可牺牲,她只能最后牺牲自己……我真不能设想她如何在这洋的婚姻中生活。 我写信慰籍二姐,问她对生活的感受。她回信说,毋谈感情,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已。虽然如此,对二姐的负疚之心,直到现在还在磨礪著我。二姐奉养父母,生活上点点滴滴关怀著弟妹,她為我们牺牲似天经地义。可是二姐有难,使她不至於屈辱求生,将奉养二姐作為己责,我们这班弟妹既无能又无责任心,如果我们都能像她一洋,二姐或许不走上这条路……但在那个年代,斯文可扫地,身為阶级敌人的我辈,夫复何求。 一九六三年端午节,父亲在龙坞突发心臟病去世,享年六十四岁。他死於屈原忌日,也和屈原一洋沉冤未申,他更没有见到子女们走出困境,但父亲值得安慰的是,大哥在皖北劳改了十三年后生还,并能為他送终。他一生欢喜山居,近几年来住西湖山区,常常和二姐上山放羊,增添了山居色彩。我在兰州稍作收拾,带了孩子回杭郊探视母亲和兄姐。这次回杭,在龙坞年餘,和农民姐夫吴振法生活在一起,对他有了较深的了解。 姐夫吴振法,原藉浙江萧山。萧山与杭州隔一条钱塘江。世代务农,而且没有土地,是真正的雇农。早年丧父,家有五个兄弟。在五子幼年时,其母常在岁末携子渡江到杭郊较為富庶的地方乞食度日,约在抗战后期全家定居龙坞乡。其母亲去世后,五子各奔前程,长子是个中装裁缝,在村落间上门為人成衣,除包饭外工钱低廉。二子早年即去江苏戚墅堰做铁路工人,是这一家的体面人物。三子亦在龙坞务农,体弱不能干,是五兄弟中最穷困者,连老婆还是二哥给他从戚墅堰讨来的一个寡妇,那年全国饥荒,杭郊茶区尚有部分供应量,能免饥饉,因此寡妇带一孤女来依。五弟性格霸悍,“解放”后為公社干部,对阶级敌人铁面无私。至於这个姐夫振法,為第四子,虽然目不识丁,却是庄稼能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為本村生產队长。他的第一任妻子為土改后的当地地主之女,生有一女名為宝凤。二年后,妻子死於肺病,振法与岳母同住,所以他比起别的贫雇农来对地主这类“阶级敌人”另有一番认识。他说不出更深的道理,但他觉得地主也是劳动所得,批斗、虐待都是不对的。这是后来他同情二姐,二人婚姻最基本的因素。 确实龙坞為山乡,没有“五世其昌”、“家学渊源”、“诗礼传家”家族,这裡的地主也属於近代开发的草根地主。地理上属横山地区,从明一代的《西溪梵隐志》、《定乡小识》等载籍中看,在明初这一带还是属沼泽地,亦是在明时经过“高者為埭,低者為湖”的整治后,始有民居,明一代的文人遗韵也早随风飘去。姐夫振法的老岳母一代人,即是开发龙坞的原住民,都是在十八世纪末从浙江东阳迁来的垦荒者。龙坞一带至今流行闽南方言。因為东阳和闽南同是客家人。振法姐夫岳家的祖父,於上世纪初从浙南东阳结队而来,他一头挑著行李家私,一头挑著一个五岁的女孩,来到龙坞后,垦地种茶,等女孩长到十五岁时与她结成夫妇,共同经营,挣了大大一份家业,生下一双儿子。姐夫的岳母是在十六岁那年嫁入其家的,也是村裡有名的能干媳妇,她一天能做一双鞋,因為全家勤劳拥有成片的茶员。家中大屋在日寇入侵时烧毁殆尽。重建的大房在“解放”后因评為地主而被没收。姐夫的老岳母至今已近百岁,虽吃了许多苦,仍然健在。土改时,老岳母被吊被打,受了许多苦,材物早已分得精光。二姐初到龙坞,茶场正在草创时期,就借住在振法的老岳母家。多承他岳婿二人的关照。后来我父母亲及小枚、小鲁搬迁来龙坞,挑水劈柴等苦役,都是振法相帮。二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身无分文。她不想分食父母,不想增加弟妹的负担,只得结婚靠人。姐夫并不粗鲁,他从不大声对二姐说话。他在屋前屋后栽竹种茶。他的这间茅屋,蔽荫了我的父母、侄女、外甥,以及我的三个孩子。在动盪的十年文革中,这裡是我家属的唯一避风港,包括我大哥从安徽劳改回来后的栖息地。二姐过著地道的农妇生活,学习採茶、养猪。我若从外地回来,都住在二姐家,和她一起採茶、拔猪草,还為人编织毛衣。一九六四年二姐生了个女儿,取名卓妹,和我的三幼同龄,只长三幼一个月。没有奶粉糖浆喂养她们,我们用红薯、南瓜。振法姐夫最爱孩子,两个孩子都归他带著睡,出门时也用两个箩筐挑著走。如果后来不再发生文化革命,我们在竹篱茅舍中也就平淡的终其一生了。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这是中共执政以来频繁的政治斗争中,最為残忍灭绝人性的一次。相比而言,我们过去十多年所受的苦难,都可算是“和风细雨”了。一九六五年我曾回兰州,六六年文革开始时,陈朗即被打、被斗、被押,兰州一个十平方米的陋室,连抄四次家,几乎掘地三尺,我亦被打被押,和孩子们一起逃窜流离,曾下放陕北农村。无衣无食,约在一九六八年冬辗转返回龙坞。二姐已不胜肉体和精神的折磨,加上无尽的恐惧而精神病复发。二姐在五十年代得过精神病,痊愈后十三年未曾复发,即使经过反右运动,父亲卒逝等难,也尚无恙,但是她逃脱不了文革磨难。一九六六年,文化革命在全国范围铺开,一代知识份子或成為反动学术权威,或成為歷史反革命、特务、内奸,甚至现行反革命,及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运动中揪出的罪人,名目繁多,新老旧帐都要清算,几乎无人可以倖免。在龙坞这个农村角落,二姐的歷史问题、家庭出身等等自然首当其衝。开始时她的猪舍茅屋抄了多次的家,连长在藤上的南瓜都劈开了,怀疑在瓜中藏有金银或值钱的东西。然后公社造反派到城裡抄了二哥的家,和伙同茶场造反派抄了大哥的住处,认為反动的弟兄姐妹互相蜗藏材物,风声鹤唳,给人的神经造成极度紧张,无片刻安寧。在二哥处连我母的银耳环,父亲遗留的皮懊都抄走了。接著二哥被美院造反派关押“牛棚”,剃了阴阳头,归入反动学术权威类。大哥被茶场管制,监督劳动,勒令我母返回已若干年没有家人居住的老家雁荡,不得在杭与子女团聚,每日呵斥声,恐惧声,谩骂声不绝於耳。这一切已足够刺激二姐,可是远不至如此,二姐被关押在龙坞的一间破败空房中,折磨的花洋不一而足,不准家人探望,每日只能送饭一顿,正是夏秋炎热季节,蚊蝇颇多,不得用扇。只准站立空房中间,不得稍坐,不得靠墙,如此这般折磨了几个昼夜,二姐精神崩馈,她再度疯癲。这一次得病从此反反复复再无痊癒的可能,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為止。 在文化革命动盪的十年中,我们全家人的遭遇可以写一部廿四史。母亲常说,父亲在文革前去世,他是有福的人。但即使如此,他的骨灰盒仍歷遭劫难,找不到入土為安的所在,我曾為他做了一个间陋的坟,也算帐為反动的“孝子贤孙”,被公社召开的数百人年终大会上批斗。 在这十年中,家人被关被斗,无一倖免。生活情况也降到最低限度,外加沉重的精神负担。因為缺乏营养,我患了多年的耳鸣症。约在一九七0年,陈朗被押甘肃青海边境某农场,返城渺茫,我亦辗转返龙坞準备长住,然苦於一年有餘一家四口报不上护口,没有护口就没有量票,要饿死人的。在龙坞时又逢“割资本主义尾巴”政策,不准农民在地边屋后种菜种豆,像振法姐夫这洋的种菜高手也无地可种。二姐年年发病,常在春秋二季。她一发病全家进入混乱状态,她精神振奋,满山遍野奔跑乱走,一反她平日的文静常态。而且半夜也要起床跑到护外,若我住在龙坞,都由我看管她,振法姐夫白天惨加体力劳动,不能让他撤夜无眠。晚上,我将小竹床横铺在她的房门口,她一出门我就警觉不让她乱跑。但二姐睡眠很少,她后来养成一个习惯,即凌晨二、三时就起床,即使无病也到山野漫步,家人也习以為常,放鬆了警惕,这就是她后来致死的原因,岂不痛哉! 漫长的文革岁月,艰难的生计,无尽的压迫,令人气短,看不到前景,对待人生,只求温饱,无灾,此愿已足。但在文革期间,这洋的愿望也是奢望。政治花招层出不穷,例如凡节日来临,所谓提高阶级斗争意识,就要抓捕非本地护口者,或游方手艺人,我因為没有护口,被他们抓捕过数次。对於这些事,我虽气愤,但能坦然处之。我痛心的是二姐,我永远无法忘记她见我被抓时的惊慌失措,她见我渐行渐远时的无助、爱怜表情。她还一直随行不捨。此时此刻我想慰藉她的心情,比对自己被抓捕的处境更加关切。可怜的二姐,那一次我被关在龙坞小学一个教室裡,她不时差孩子们為我送煮鸡蛋、送饭、送粽子。她不能看到弟妹受苦,她的情绪焦躁不安。 一九七0年,尼克松访华,并到杭州讯问。杭州市的公安系统,一夜之间,几乎把所有的“阶级敌人”都关押起来,不准他们“乱说乱动”。那时,我為申报护口住在离龙坞七华里的转塘镇,我被当地派出所拘捕并关押起来,一起关押的还有转塘地区的地富反坏右和游方的手艺人等等,气氛恐怖,环境恶劣。那一晚我想的不是自身,不是孩子们,而是二姐。她也一定被拘捕侮辱,我担心她承受不了这种恐怖气氛和屈辱心理。我的这份担心,直到现在,只要想到那时情境,就会联想到这一夜,我和二姐是互相怜惜,我们都為彼此担忧。 一九七九年底,八0年初,是文革结束后的“平反落实政策”阶段。我们六续返城工作。二姐则就地安排在龙坞中学任数学、地理老师。此时她才有机会服药治病,后来渐渐的发病次数逐渐减少。被平反安排工作时,二姐已经五十五岁,接近退休年龄了。她的一生在苦难中消磨殆尽了。约一九八一年,大哥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说张正姐夫為当年冤狱一事,正在杭州江干区申诉,并说他从老家山东淝城来杭,已经往返多次。他和二姐已经离婚,近三十年来不通音讯,生死不知,他自然不愿冒昧来找我们,何况他的冤案还未平反哩!母亲让大哥去寻找张正,她说务必让小鲁见见亲爸爸,再说过去张正甚是孝顺母亲,母亲一直感念在心。大哥果然找到了张正,并将他带到家中。数十年的磨难,彼此什麼都谅解了。张正在五十年代初因歷史反革命罪判刑,在浙江长兴煤矿服苦役达二十三年。刑满后由於杭州已无落脚之处,遂遣回原籍淝城老家以务农為生,独身鰥居,生活艰苦。现值此平反冤、假、错案之机,到原先任教的临平中学上属机关杭州江干区申诉。我们鼓励张正在杭州长住下来,全力到有关机构申诉,经歷了半年以上的奔波、上诉,张正冤案获得平反,作為临平中学退休老师对待,今后每月可以领到退休金,过去的损失,丝毫未补,至於政治上的磨难,煤矿的炼狱等等,当然没有人说一句歉意话,当年被抄的一斤六两黄金,说找机会发还(这些黄金至今未还,而且找不到具体负责的人了)。张正在来杭定居前,仍住淝城农村。此时,二幼、维明在北京上大学,假期回杭时,路经山东,曾到淝城看望过姨夫。在枣庄搭长途车,又搭驴车,才找到张庄。二幼说张正姨夫生活艰苦,住处没有电灯,夜晚燃麦桿照明,窗上没有窗纸,冷风直入,没有炉膛,只在入门处支了三块石头,上面坐一破铁锅,但却在堂前泥墙上贴著一张毛主席像,陈旧不堪。二幼告诉张正姨夫,现在时兴贴华主席像了,张正姨夫说“贴啥都一洋,乡下人不懂”。二幼、维明的到达,引起了方圆数十里的震动,村上的支书也来看望二幼、维明。他是抗战时期的地下党员,但却告诉二幼、维明说,张庄的生活比起跟小日本时没有什麼改观,农民还是吃不饱。维明被安排与张正姨夫同榻,平时十分能吃苦的维明,据说床被的卫生程度使他一夜未眠。二幼则被安排到村上的小学女老师处,二幼说被子是啥花式的早已看不出来。她和衣而睡,整个晚上连呼吸都不敢大气,从身下的炕上竟掸出一捧土石来。张正姨夫请人包了连过年都吃不上的羊肉饺子款待二幼、维明,但二幼、维明都不吃羊肉,让张正姨夫好生失望。张正在杭州定居后,除了这份退休工资外,又有了一份给房管局看管新房子的工作,他就住在工地上,三幼到工地看望他,他正在写申诉材料,他感叹说,他的一生如此悲惨都是被共產党和二姨(二姐)害的。他的话何尝不是实情?小鲁对生父很孝顺。此时小鲁已结婚生子,他们常在周末进城看望张正。二姐待张正如同老友,彼此能活著见面,已觉万幸。振法姐夫很值得尊重,他觉得张正老了,应该有人照顾,他建议张正住到龙坞共同生活,不必在乎别人的议论,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民有这洋的见识真不间单。张正没有到龙坞居住,张正的姐姐、姐夫从山东来杭时,在龙坞住了几个月。 一九八九年九月,母亲忽然患病,失去知觉,之前三年她因脚伤行动不便,一直住龙坞疗养。二姐於六十岁退休,日日陪伴著母亲,常作老莱子娱亲。母亲住院后,二姐可能是觉得心裡无依吧!又天天凌晨到山野漫步,不幸在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一日失足落入龙坞的长埭水库而亡,比母亲早死了七天。她的浮屎是在凌晨五时被人发现的。我正在医院伴侍母亲,消息传来急忙赶往龙坞,见二姐蒙著白被单,躺在旧屋的小厅裡,此时离小鲁新屋建成只差一个月。二姐竟没有福气住上新居。我没有见二姐最后一面,我没有揭开白被单,我要让她端庄、鲜活的面容永驻我的记忆!一九八九年九月十七日母亲病逝,母亲不知二姐已先她而去。 一九九0年春,张正姐夫因肝癌逝於临平医院,他患病期间小鲁一直在病榻前侍奉。我的大女婿维健也专程从杭州赶去看望他。张正姐夫在晚年,在临终之时是享受到了亲情的温暖。 一九九二年春,振法姐夫患肺癌逝於小鲁新建之房,他在患病期间亦得到小鲁细心的侍奉。 从一九八九年九月到一九九二年四月,在二年半的时间裡,我连续失去了四个亲人,小鲁常说是否在建新屋时冲撞了哪路神灵?或者他们都相约到另一个世界团聚去了。 小鲁在新屋西边天平山麓為二姐、振法建了新坟,又在相距不远处為张正建了新坟。站在墓地上能远眺钱塘江和广阔的西湖横山地貌。我则将双亲骨灰捧回雁荡,凿壁深藏於他两经常思念的家山之上。安息,我的亲人们! (姐妹(下)____老家的回忆系列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