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下)____老家的回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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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样板 发表于 2013-5-29 19:59: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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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素子
在我父辈的四房叔伯中,育有亲、堂兄弟六人,亲、堂姐妹十一人,前面我已记叙了祖父长孙,三伯父的独子,我的堂长兄周显煜短暂而悲惨的一生,和我父的长子,我的胞兄周昌澍坎坷多难的一生。现我将记述我的第二个胞兄周昌穀和堂兄周昌米的生平,并略述另二位堂弟的间况。
    昌穀(昌谷)和昌米(沧米)都是当代的名画家,尤其是我的胞兄周昌穀,早在一九五五年,当他年仅二十六岁时,即以中国画《两个羊羔》,在波兰华沙,荣获世界青年联欢节绘画金质奖,这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次因绘画在国际上获金质奖,殊荣之至。昌穀所处的成长年代,是一个被红色的思想所禁錮的时期,即便是在那洋的年月中,他才华的光芒还是掩盖不住,他还是创作出了许多好画,如果他是成长於开放的今天,他将是不可限量,会有更大的成就!周昌穀因為他的写意人物画,被列為当代浙派人物画的创始人。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佔一席地。作為艺术家,这是人人所想要追求、奋斗的。昌米哥先是从事人物画,中年以后才专工山水画,他曾四入四川,踏遍五岳,长期留居家山雁荡,与山水结下不解之缘。昌穀和昌米毕生从事美术事业,毕生在浙江美院(现称中国美院)任教授。在我的故乡雁荡,在闭塞的崇山峻岭间,能孕育出如此优秀、聪慧,成就卓著的人物,真是地杰人灵,正是故乡有骄傲,也是我周氏家族的荣耀。
    虽然在我的大家族中,我有许许多多的弟兄姐妹,但都仅是一般兄弟姐妹的感情,可是我和小哥昌穀就特别要好。小哥昌穀长我四岁,从小他就带著我,自我懂事起,除了母亲,我和穀哥最亲。我以他為依赖,他的秉性、爱好影响了我的一生,铸就了我的一生。他喜欢山水花卉,我和他一起跋涉、栽培。他喜欢读书、绘画,我也因此热爱书画终生。感染之深,至今无怨无悔。
    胞兄昌穀和二伯父长子堂兄昌米,都生於一九二九年,属蛇。穀哥的生日是农历九月十五日,米哥是同年的农历十一月初七日,家族中称他两為“穀哥”、“米弟”。一九二九年是浙江一带大荒之年,量食无收。我的父亲云平公為他两取名“昌穀”、“昌米”,是盼望他两从此欣逢穀米丰登,一生免於饥饉。
    在穀、米二位哥哥出生的前一年,祖父有病,在他亲自主持下,為四个儿子分了家,他一生主张耕读传家,他将大伯父习马的荆山脚大校场担土成田,分赠儿子,然后将周府大宅分為四处独立门护。大伯母在卅六岁时寡,她住周宅最后院三间平房,前与二伯父家边门相通,后天井有方竹员。二伯父已袭世业开酒坊、酱员,他住东边的宽敞平房老宅,有可放置十多隻大酱缸的宽敞前天井,和种有数十棵金桔的后员。三伯父住大宅中轴线上中西合璧的楼房,拥有前天井和左右厢房。至於我父是祖父幼子,祖父将自住老屋地基建成新楼房与之,即在三伯父住宅后面,大伯母、二伯父住宅西面。这种格局始终没有变化,一直居住到一九五0年中共执政,实行土地改革,我家被划為地主,没收房屋,整个家族被逐出故居為止。
    我祖父的分房分產一定很合理、公平。因為在我的青少年时期,我从没有风闻因分產不公而父辈之间有任何的微辞和不快。这在其他家族,因分家不公,而反目成仇者则是太常有的事了。
    在这裡提到分家,是因為要说明昌米家和我家的关系。本来分了家是各房分别生活,但昌米哥却不如此。他和穀哥从小一起成长,而且志同道合,即使分了家,他仍长期生活在我家。在我的童年时代,他两同住我家东边楼下大房,一起绘画、看书、艺花、游泳,甚至在一九四五年日寇投降过境,仍然奸淫烧杀,乡人扶老携幼避难深山,这时昌米哥并没有和他家人一起,他还是和我家一起逃难的。在我的感觉中,他是我的亲哥,不是堂哥。
    米哥和我家的关系,固然是他和穀哥同龄,一起长大,志同道合,但还有一层主要关系,即是米哥的生母,已故的二伯母是和我母患难与共的闺中密友。已故二伯母和我母同洋出身於贫苦农家,同在大家族中遭受歧视,受出身官家的城裡小姐三伯母的欺侮,她两“同仇敌愾”。后来二伯母因生產米哥的弟弟而难產去世,胎死腹中,母亲的伤心可想而知。不久,二伯父又续弦生子,米哥与继母不亲,母亲就更疼惜米哥。何况二伯母抚育米哥时,奶水不足,米哥常吃母亲的奶。所以我母和米哥情同母子。米哥愿住我家,情理之中。
    穀哥、米哥从小钟情绘画,任何其他学术、游戏都无法取代此一志趣,这一志趣成為他两的终生爱好,并发展為终生的事业,因為这种鍥而不捨,使他两后来卓有成就。
    我们的童年、青少年时代,都在老家乐清县大荆镇度过,这是一个位於浙东雁荡山腹地的海陬山乡,算是一个古镇。虽在山区,却是个南北交通控道,经常受战乱的侵扰。因為在沿海,戚继光在这裡筑过防倭沙城。太平军多次践踏杀戮过,我祖辈中即有两人死於此难。至於文化方面,东晋文人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也游过雁荡西部,但在文字上不见有到过大荆的记载。徐霞客三游雁荡,游记中写到大荆的仅四个字“饭大荆驛”,看得出在明代镇上已有饭馆,而且是个快马传递的驛站。在明时,还出过一个诗人李孝光,明代在南閤乡出过一个显要人物章纶,至今村上还保有五座木牌坊!这就是我故乡浅薄的文化歷史。我的两个哥哥,从小没有见过外面世界,在画艺上,更没有名师指导。后来在他们的字画中所表现出的文化涵量,昌穀字画中的水墨蕴藉文人画风,以及昌米字画中的圆融、沉郁,真不知所自何来。他两的字画,除天性使然外,还有阅读家中有限的藏书!当然后来能够进入美术专科学校,获得名师的指导,这正如一颗良种得到合这的土壤而蓬勃生长!这才是关键所在。
    故乡的山水,童年的趣事,在我们后来飘泊惨淡的人生中,成了回忆的宝库和快乐的泉源。约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我為米哥的自画像题了一首绝句:“少年趣事去如流。记否雁山张鸟秋。莫道丹青老将至,飘萧白髮上君头。”这首诗深得米哥喜爱,他书写后,装入红木镜框,长年张掛在书斋的壁上,米哥的一个朋友,因為读了我这首诗,而想要结识我。这仅说的是在故乡捕鸟的一件事。和两位哥哥做过的少年往事是太丰富了,单是捕鸟一事,就可以写出许多。冬天,我们在雪地上撒米,以竹笼罩鸟,大多是小麻雀。秋天,宿鸟归林,我们在竹林中用锋利的小尖刀刺杀宿鸟,鸟腹是白色的,即使在黑暗中,在竹稍末端,目标也明显。春天,鸟儿求偶,哥哥们製樊笼诱捕异性鸟,以昌澍大哥製作的樊笼最為精緻。所谓樊笼,一个大笼中间隔小笼,装置机关,进得去出不来。笼中预先关上一隻雌鸟,以诱捕雄鸟。樊笼都是掛在后门井台边的老桑树上。米哥嫉忌大哥的成功,曾偷偷折断大哥金丝鸟的翅膀,这桩公案都要到大家成年之后才不侦自破!
    我们除捕鸟,还养鱼、养蟋蟀。有一种专吃冰片、白术、熟地等的小甲壳虫,据说是从高丽国引来的,药房有售,五彩繽纷称作“高丽龟”的,我们养过不少。秋天就捕捉蟋蟀,还在纸盒内用泥土為它们建造住屋,最勇敢善战者建有“宫殿”,封以《三国演义》或《水滸》将领称号,有“黄忠老将”、“黑旋风”等。
    谷哥米哥每天习画,没有老师,都是临摹《芥子员画谱》,或绣像小说上的插图。也会创作写生。还演戏编居,自製蟒袍、玉带、天官帽。是用手工纸剪贴於被单或和长衫上。我就在他们排练的《空城计》中饰演扫地的老兵。他们特别欢喜读《三国演义》故事,走“三国志棋图”,自製三国志人物像。用白色厚纸卷成实心的拇指粗细筒,约半尺长,在上部绘出人物脸谱,额以上戴各式帽或髮饰以便遮掩纸筒顶部。身上穿各式手工纸製成的古装,长袖衬袖交曡胸前,若是老生,还以头髮做出鬍鬚。手工精巧,色彩相宜,真是一批精品。
    他两还自製二胡、横笛、直簫等乐器,都能吹弹,连二胡需用的蛇皮,也是他两活捉油菜花蛇,剥皮蒙就的。整个过程我都扈随在侧。穀哥、米哥生肖属蛇,自称“蛇王”,他两自然是不怕蛇的。他两还搜集残烛,融解以后铸入自製的模具中,重製蜡烛。镇北山区有製陶工地,称泥窑。泥坯青色,特具韧性,称青丝泥。穀哥米哥带著我去过多次,化很少的钱就能买到大块的泥,我们将泥顶在头上运回家中,一路之上,凡见到平滑的石头,就停下在石上轮番搡泥,使之更柔韧。我们的顶髮,都顶成白色的了。哥哥们用这些泥坯做成头像、小动物、砚石、笔架。
    老家西门外三里路外,有十八溪汇聚的石门潭,两岸峭巖矗立,深广数十丈,水呈深蓝色,神秘莫测,在夏季很清凉,人们欢喜前去游泳,但每年必有人淹死水中,传说石门潭有水鬼作崇,家中大人严禁孩子前去游泳,两位哥哥是偷偷前去的。我為他们先偷出替换衫裤,六续离家,不使大人注意,有时不及偷取衣裤,哥哥们就先下水游泳,上岸后再脱下湿衣裤晒在潭边沙滩上、树枝上,自己躲在灌木丛中等待衣裤乾燥,我总是為哥哥看管湿衣裤,忠实的守护他们,在大人们跟前為他们严守秘密。
    哥哥们还有一个终生的爱好是种花、养鱼。尤其是穀哥,在他十三岁那一年,因為几个哥哥姐姐都同时上学,母亲担负不起,就使穀哥輟学一年,先让大哥中学毕业后,他再接著上。那年母亲开始酿酒接济家用,并在宅外横街上开一间小酒店,专卖自家酿酒,就让穀哥管店。店很小,穀哥用粉笔在小店窗板上写“昌穀酒店”四字,非棣非篆,是属花体字。昌米哥则到十五里路外的雁荡中学读书去了,每周回家一次。穀哥在店中,閒时和邻近的孩子走像棋,我每天放学后都先到店中和穀哥玩。穀哥除管店外,就在家艺花、养鱼,专业得很。家裡橱房外是一个隐蔽的天井,穀哥在此种了五十多盆花,大多是菊花,还有茉莉、梔子、六月雪等,也有名贵的牡丹、芍药。这些好花都来之不易。乡下是无处买花的,须到处求种移植,有时还要“巧取豪夺”。比如兰花,一株从小山头商会盆栽中,拔得芽根。一株是从三伯父花圃中分得芽根,培植成功。据说都是建兰名种哩!那棵牡丹花是到荆山尼庵中掘来的,尼姑小气,我们只得搬出荆山寺是我祖父所建的理由,去说动她,总算获得一个根芽……故乡闭塞、落后,无处求得金鱼,穀哥曾到黄巖县报考间易师范,带回十条金鱼,装在酒瓶中,翻山越岭,待回到家中,只有两条是活的,养在小鱼缸中,又被烈日晒死一条,赶快移至橱房碗橱下,阴凉处,又被家中的老鸭吃掉了,穀哥惊天动地的大哭了一场。后来有机会到乐清县城,又带回若干条金鱼,精心护养,活了下来。先是向母亲要了一隻大小这中的陶製土缸,置放小花圃东南角上,内植水草,上覆一半的木板盖,盖上再置花盆。后来在蒲溪得到一块玲瓏多孔的巨石,正可置缸底,金鱼能游弋其中。穀哥再利用这个大鱼缸的水為易乾的盆栽黄杨木输水,方法是将花盆置於缸边,再以灯芯草从鱼缸牵到花盆中,让灯芯草慢慢渗水滋闰黄杨木,名曰“灯芯车水”。后来穀哥到县城读书,郑重其事的来信询问:“鱼缸加盖否?”(中午要以草帽给鱼缸蔽荫),又:“灯芯车水否?”。我生平的第一封信就是给穀哥的回信。童年的再一件大事,就是霉季以后,家中晾晒藏书。都在二伯父宅前小校场后长廊上进行,每年轮番晾晒部分藏书。由孩子们看管,免遭鸡狗糟蹋。看管晾书颇不寂寞,但是我们能看懂的仅是《绘图山海经》、《绣像封神榜》和《绘图列女传》等等带图像的书籍,哥哥们也是从临摹这些画作,开始绘画,他们临摹最多的,当是《芥子员画谱》。
哥哥们的绘画、读书,要等到我父亲在一九四五年自安徽回家后,才略上正规。我父亲云平公自一九三四年离家去安徽谋生。期间因战火阻隔,十一年间未曾回家。父亲回家后,為穀哥米哥补习古文。此时穀哥米哥都已上中学,寒暑假中在我家楼上中间铺设大画桌习画(利用家藏的祖父寿辰匾额糊以厚纸,架搭而成),父亲有时為哥哥们的画作题辞,以资鼓励。如题穀哥《老猫》云:“捕鼠狂於虎,贪鱼捷似猴。应怜功胜过,何事太苛求。”并加跋云:“穀儿习画,颇有进境,喜為之题。”穀哥的《鸡》图,父亲题云:“大地啼声起,霜华照眼明。平旦起舞后,多少世人惊。”米哥為南门陈松坡先生绘製南海观音像,松坡先生遇海难获救,流落南洋,半年后平安归家,故奉观音像,以示虔诚。此时米哥的画像已能登大雅之堂了。
    暑期父亲更携穀哥、米哥到雁荡山谷性庵默松法师处度假。米哥后来常到雁荡,晚岁更在雁荡筑荆芦居住。但他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少年时随我父去谷性庵度假的日子。那时他见到庵外悬巖上的古松向深谷伸展,几与地面平铺,他觉得自己想飞身步上。而且四周的瀑布訇鸣,此情此景后来竟不复见。
    我童年最大的期待,也就是穀哥、米哥半年一次的寒暑假回家日子。穀哥把在校学到的物理试验做给我看,把他的作文朗读给我听,為我讲解中国分省图。例如湖南省像一片梧桐叶,陕西省像一条金鱼,广东省像一只展翅的蝙蝠,这些形象的记忆我至今未忘。我觉得哥哥是最有学问的人。
    穀哥小学毕业后,先到黄巖间师读书,这逢日机轰炸,转学至乐清间师。因当时父亲在乐清县惨事室供职,可以有个照应。穀哥於乐清师范毕业后赴绍兴某小学任图画老师,二姐素琛已於一年前到绍兴任教,这次是二姐带领穀哥到绍兴的。米哥於雁山中学毕业后,再到温岭师范继续读高师部。我在大荆小学毕业后,先随父亲到乐清县读间易师范,是因為师范教育是免学费免伙食费的。家族贫寒,子女眾多者,往往都选择读师范科。
    一九四八年,杭州国立艺专招生,於是穀哥自绍兴,米哥自家乡,都赶到杭州应考,琛姐此时亦自绍兴到杭州湖墅新民小学任教。两位哥哥同期录取,穀哥是第十八名,米哥第廿六名。我亦於一九五0年初中毕业,考入杭州师范读书。此时,我们四个兄弟姐妹相继相聚杭州。
    当时的杭州国立艺专有林风眠、潘天寿、黄宾虹、关良、顏文良等等名师汇萃,学术空气也很自由,两位哥哥既有浓厚的绘事兴趣,又有从小习画的基础,一经名师指导,进步很快,穀哥的素描基础很扎实,同学们戏称他為“素描大王”。他尤其热爱潘天寿师和林风眠师,且深受林风眠影响,热衷於印象派画风。如果大六不变顏色,如果让两位哥哥的画风一直自由发展,相信他们两人会有更高的成就。而且他两也会像小时候一洋亲密无间。可是大六自一九四九年以来,风云突变,政权易帜,从此政治运动层出不穷,两位哥哥因為个人选择不同,理想上都发生了变化。而且渐行渐远。后来从思想上,从艺术表现上都显示出不同的艺术趣味与个性。
    早在一九五0年,穀哥还仅是美院的二年级学生(他两就读為五年制班), 因為他追求印象派画风,与当时的现实主义画风和与工农兵结合等政治目标相违背,而遭受批判,先是林风眠先生遭到批评,林先生离校住上海,接著批判几个追随先生的学生。美院方面还郑重其事的找我二姐素琛谈过话,将穀哥的这一艺术倾向说成是反对工农兵的反动学术思想。再加上家庭出身的限制,使穀哥在今后的数十年美院生涯中,一直蒙受压制,每次政治运动都受到批判,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斗争中之所以未划為右派,是因為美院老右派太多,他年轻排不上号,但后来还是称他為“漏网右派”,总之他的短短一生是不得伸其志的。
    学生时代的穀哥,情绪压抑,但很用功。我当时在南山路的杭州师范读书,每个周末,我都要绕半个西湖步行到位於孤山的美院去看望穀哥,和他共度周末。那时我们很穷,连买个大饼的钱都没有,但我们在一起很愉快,我们一起爬山,一起游泳。穀哥在周日也习画不止,有时教室的门在周日关闭了,我们就从窗护爬进去。我成了穀哥最忠实的模特儿,穀哥给我画过各种画像,但数十年来生活太动盪了,也大多未能保留下来。在这几年的杭州读书生涯中,是我们读书最多的日子。美院有许多藏书和画册,我们都几乎读遍了, 一些世界名画作者情况,穀哥还為我讲解。我的母校杭州师范也有许多古今中外藏书,在穀哥爱读书的影响下,我也几乎读遍了,那段时间心无杂念,安贫乐道。穀哥曾有机会為省博物馆、农学院等处绘画宣传画、植物标本等,有极微薄的稿费,即使是这一点点收入,穀哥也是先给我买御寒的衣服,买充飢的食品,这是一段相儒以沫的日子。穀哥在那一段不是很随意的孤独的日子中,他常以身边有我这个妹妹能理解他為幸。
    一九五三年夏,穀哥在美院绘画系毕业,那时美院的绘画系学习中、西绘画,并不分科。因為穀哥的毕业创作是中国画“西湖全图”。所以留校时,分配在国画系任助教。当时的毕业典礼在湖心亭召开,欢庆的时间是晚上,湖心亭灯火辉煌,有一副长联掛在亭外,是穀哥写的,他的毛笔字早已写得很好。那晚同学中只有穀哥带妹妹惨加盛会。那时我刚害砂眼症,他怕我视力不好,在亭外花径上,他像小时候一洋背负著我行走。
    穀哥留国画系任助教,而同学肖峰、全山石等则因留西画系而赴苏联留学,哥哥羡慕他们,心裡很难过,以為自己再也没有前途。他的这一情绪,要到赴敦煌临摹以后才缓解,才真正热爱中国画的。
    一九五四年春,由金浪先生带领穀哥、宋宗元、方增先三人赴敦煌,临摹壁画,為期半年。穀哥没有太多御寒的衣服,我将一条自用的长围巾给了他。他到了敦煌后,给我来信,信中长篇大论震撼於中国画的完美,他写道,观音菩萨比维纳斯更美。此时他庆幸自己能终生从事中国画。
    在敦煌临摹半年后,返程时去了甘南草原,惨观了青海塔尔寺,他后来获金奖的《两个羊羔》,即是他在甘南区所见所构思的。
    美院一行四人自敦煌南返,路经上海时,在上海开了一个临摹画展。
    一九五五年,穀哥的《两个羊羔》荣获世界青年联欢节金质奖,按规定绘画获奖者都可出席下一届联欢节。但终因我家出身及他本身的政治条件限制而失去机会。穀哥虽长期从事美术事业,但除了教学,很少有创作问世,在那个动輒得咎的时代,防不胜防。约一九五九年,穀哥以毛泽东的《六盘山》词意,创作了一幅画,他所画的毛泽东立在六盘山上,披著披风,身旁站著一名护士,斜背一只药箱。此画受到各界的讚赏,但忽然有一天,领导告之穀哥,说毛泽东也看到此画,不高兴地说了一句:“难道那时我身边有护士吗?”仅此一问,上下震动,传说到家中,连我老母亲也很紧张,以為一定要出事了,穀哥更是惊恐。静候了一段时间,不见动静,全家才额手相庆。
    文化大革命时期,穀哥仅是一名讲师,但因為曾经得过国际金质奖,归入“反动学术权威”行列,文革一开始即数次抄家,被关被押,剃阴阳头,游街示眾,隔离审查,所有藏书藏画一律查抄归公。凡有外地串连来杭的群眾,随时都能到美院提审这些反动文人,进餐时则受围观,周围群眾用剩骨菜皮等向他们丢掷戏弄,凡“牛鬼蛇神”还戴一顶特製无舌帽,在帽沿上写姓名类别。如此关押前后数年,受尽侮辱。又因為关押的队伍中,如潘天寿、吴茀之、李家楨、金冶、莫朴等老教授,穀哥是他们的学生,凡劳动中的葬活、重活,穀哥都要干在先,抢在前,他比老教授们多了一份辛苦。
    在穀哥的数年关押中,我很难见到他。美院已於一九五六年从外西湖迁往南山路杭州师范旧址,杭师是我的母校,我熟悉地形。那时我从西北归来,在深夜到美院寻找关押中的穀哥,但未能见到他。学校中高音喇叭不断喊著杀气腾腾的口号,真是赤色恐怖。后来通过联酪,我和穀哥相约於清波门长桥公员,他以看病為名外出。见面之时只是互相鼓励為主。穀哥一生胆小,他的早逝一半是由於病,另一半则是因為恐惧。
    在文革中美院迁往浙江分水县,国画系除劳动外,还创作洋板戏《沙家浜》,穀哥得以绘製居中沙奶奶像,这应该是整个文革期间唯一的一次握笔机会吧!
    在分水下放期间,穀哥罹黄疸肝炎病,於是年年发作,住院治疗,直到一九八六年去世為止。穀哥即使在患病期间,他的绘画仍遭到数次批判。一九七四年的批精神污染、批黑画对他的衝击很大,他的少数民族题材画《荔枝熟了》,被批為“投敌卖国”等等罪名。
    一九七八、七九年间,形势已有转机,但穀哥的病体已成积疾,那时北京人民大会堂落成,中央让各地画家前去从事会堂壁画,穀哥因病未能去成。次年北京国际机场落成,又让各地画家去画壁画,责令到穀哥,穀哥不敢不去,因為人民大会堂的责任未尽,他已经怕受指责了。穀哥抱病到北京机场绘大型壁画,中途病发,勉力完成后,竟病重在北京住院。那时我尚在杭州郊区的一家村店中谋生,尚未获平反回城工作,我收到穀哥寄自北京某军区医院的信,他告知若不治身亡,盼能够洒骨家乡石门潭,巖壁刻“云生大泽”四字,并附绝命诗一首。诗云:“热血难酬积疾深。龙湫洒骨复何寻。愿凭千尺悲鸣水,寄我绵绵故国心。”那日逢江南大雨,我坐在河头的村店中读信,和著雨声、风声,我痛哭流涕。
    一九八0年以后,政治空气虽已缓解,穀哥也能重新握起画笔,但他的身体状况却一蹶不振,他几乎长年在医院中度日,即使回家也在病中,此外,他的婚姻不幸,事业和家庭的不幸,绝非医药可以医治,穀哥终於於一九八六年九月病逝於上海瑞金医院,享年五十七岁。
    至於米哥,他与穀哥自一九四九年入杭州艺专以后,在校员中共聚了一年有餘。他的画风较写实,与印象派毫不相关。朝鲜战争爆发,為抗美援朝,军事干部学校向全国的大专院校招生,所有的学生,几乎无一例外,全部报了名,任国家选拔。当时的美院有两名学生合格,选入军干校,离校受训。一名是周昌米,一名是姜书苕,他两都归入空军。欢送大会那天,又是素琛姐作為家长,在外西湖的美院礼堂,惨加了欢送会。米哥离校惨军四年之久,他离开杭州后,再也没有和我们通信联酪。我们后来知道,他只在上海江湾驻地培训,并未赴朝。四年后他想复员回母校读书继续学画。这时,他才有信给穀哥,表达他要返校读书的愿望。穀哥已在国画系任教数年,他為米哥的返校作了许多努力,待等米哥返校,他成了穀哥的学生。他们两人,经过了四年的各自经歷,在艺术思想上与艺术风格上更是各行其道了。
后来米哥在美院毕业,也留校任教。彼此不相往来。尤其在文革期间,穀哥是受批判的反动学术权威,长时关押、抄家。而米哥是一名革命群眾,彼此是在两个阵营了,在这廿多年的风雨沉浮中,我的整个家庭都很悲惨。所以米哥和我们家都互不通音问。这种现状,就是那个残酷的政治斗争造成的。
    一九八0年以后,我的女儿辈长成,政治斗争的荒唐年代也渐成过去,孩子们对上一辈的事情感受不是很深刻,由她们开始,我家和米哥之间又渐有来往。有一点是必须明潦的,即使米哥和我家隔阂多年,但米哥并未伤害过穀哥。而且事后,米哥对这廿多年未能关怀过我们,亦表示歉意。这是时代造成的,我们又有何求。
    米哥有两位继母所生的弟弟,大弟名昌棉,与我同岁,只小我月餘,昌棉和我二伯父一洋,不喜读书,喜欢习拳术、交朋友。在一九五0年中共执政初期,作為一名初中生,他就弃学从军,有十多年的军旅生活,在安徽蚌埠一带,当一名军队惨谋。在部队转业前夕,他与一位杭州姑娘结婚,得以复员回杭州,一直在民政局的福利部门工作。他在生父死后,一直对弟妹很照顾。对乡下的老亲们在经济上也有接济,但对待家族成员中有政治问题的如我大哥、我二姐,他一概不接待,所以他与我家,在严峻的年代,没有任何交往。另一位弟弟名昌栋,他出生后因為二伯母身体有病,即被送到久防乡由一农妇餵养,三岁以后才归家,受到全家的歧视。一九四九年后,家庭变故,二伯父去世,昌栋没读什麼书,也无条件再受教育,小小年纪即开始独立,跟人学习裁缝。文化革命后,他凭手艺在镇上开了裁缝铺,生活倒也安定。古人云“一技之长,终生固守”,作為周氏书香世家,昌栋是唯一的手艺人,但也数他最安定,后来,他还凭手艺的收入,在杭州城裡购房哩!
(兄弟(下)____老家的回忆系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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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过
2013-5-29 21:46:27
一看而过                       
2013-5-29 22:0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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