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素子
在上一世纪,自从我大伯父周六介参加辛亥革命,光复南京后,除授杭州知事,祖父即觉得原大荆镇所居东门隔溪的祖传老宅过于狭窄了,于是向南京临时政府申请以廉价购得镇西门清都司衙门旧宅,在保持原重门叠户的基础上,闢设轩馆,广植花木,改都司衙门为“晦侬别墅”。此四字以篆体嵌于第四重门即新别墅正门上。
虽然至今我的老家已片瓦无存,但在这百年之内,先由衙门的刀光剑影到别墅的诗书画印,又在上世纪的五十年代被没收归公,改建成乐清市酒厂,于是又在字画的依稀憧憬中透出佳酿的馥郁。但是只要我想起老家,即使连那屋前屋后的花卉树木,也仍然历历在目。
原衙门有五重大门,在我童年时,临街的第一重门已无存,只剩一个空旷的原停放官轿的门厅。除屋顶外,左右前后通透无物,左右两边放置两条原木长条凳,供人休憩。因为临街,凡雨天或盛夏傍晚,都有居民在此暂息,冬夜会有热馄饨、热烧饼掮来贩卖。门厅右边是接连一排的账济义屋,左边是二伯父的酱园店,再左边是裁缝舖,然后是张家新屋。
过门厅入内通一片空地,是由第二重门与第三重门组成的门楼,门楼内两侧各住一家贫民,是裁缝洪川师傅与野道士宏定一家三口。在门厅与门楼之间的这一片空地上,正月裡镇上开 赌禁,这裡要摆多桌牌九坐庄,赌到酣处,庄家站在凳上,大声吆喝,这是老家门前最热闹的时刻。
在门楼与第四重门即晦侬别墅正门之间,又是一片空旷地,在正门前两侧有两个方形废池塘,不深,内有小鱼虾,严冬多螃蟹,夜间螃蟹循灯爬行,常常在三伯父客厅中能捕捉到。家族中纷传,这个池塘给周家老宅开了两隻眼睛,说大伯父的英年早逝,就是这两个池塘破的风水。传说管传说,但从未有人提出要填塞这两个池塘。西侧池塘西南角牆界旁有一棵百年老樟树,苍老斑驳,树叶稀疏,树身需多人合抱,接近地面处,树身处有个深邃、黝黑的大洞。
一条水涨村行商的老狗,被主人摒弃,终年流落我家,自我记事起,就住在这个树洞中。这棵老樟当是都司衙门老物。还有大伯父家后园已经消失的方竹园,仅在高耸的粉牆上,还能见到一方黄山谷书体的石刻,上刻“方竹园”三字。牆内虽然无竹,然而竹根外延到牆外井台东侧荒草杂木中,居然萌发出若干枝方竹。小时我亲手摸索过,竹身确是方形的。后来到杭州,在黄龙洞见有方竹园,围有栅栏,上书“游人不得跨越”,弥足珍贵哩。
老宅后园井台北侧为原古镇明城牆残址,上长多棵乔木,上树能见区署监狱内犯人活动。小时在哥哥协助下,上树见过戴镣铐的犯人在晒太阳,印象颇深。城牆断处有小门可通我家别院“七音轩”,大人们似乎从不到此,我跟著哥哥们,也只去过一次。这是一座角尺形木结构楼房,没有什麽家俱而尘封颇厚。小小天井中有一棵高大的柚子树,它的花开花落,果实甘甜与否从没有人知道。
三伯父家与我家是中轴线上的前后住宅。我家居后,东后侧为大伯父家,东外侧为二伯父家。大伯父家后院的废方竹园,前院横向窄长,连接二伯父家酱园酿造处,过酿造处是一个方形天井,只种一棵夹竹桃,开粉红色花,多年老树应是祖父时所植,树有两层楼高,枝条舒展,探入我家东楼南窗。我家楼窗外砌有蛎灰长阶,夏秋傍晚浴后,我常躺在灰阶乘凉,可以亲抚夹竹桃的枝叶。我并不喜欢此花,可是父亲誉它“集君子、美人于一身”!前人咏此花有云:“名士性情原烂漫,美人消息总平安。”
我家后院通井台,有枣树二棵,果实累累时,要用两根竹竿相接方能扑枣。还有枇杷一树,西边靠柴仓有罄口腊梅一树,葡萄一架,桂花两棵。我和谷哥养过一尾鲶鱼,死后即葬在桂花树下,立木牌上写“鲶鱼之墓”。秋天金桂盛开,母亲用布毯围舖树下,我们用竹竿敲桂枝,收集桂花用糖腌製做糖糕时派用场。后院与井台相隔是一道上半截用空心砖砌成的高牆,早已败破,长满了薜荔。这残牆内繁衍著数十隻狐狸。二伯父供奉狐仙,初一、十五礼拜。可是这批野狐并不识抬举,时常偷吃各家鸡鸭,后来我大姐夫陈正人等,曾用烟熏麻袋土法捕杀过,从此绝迹,也未遭到什麽报应。家裡最多的树是梨树,散布于各院落,其中两棵为人头梨,其馀都是青梨。
老宅最东边二伯父家,他家前临旧衙门练兵的小校场,校场南侧是一片金竹林。哥哥们在竹林中惨淡经营,建有一所小茅屋,舖有一张小小床,时常指使我们回家偷食,拿到竹林中进餐。夜晚群鸟来宿,哥们将小尖快刀缚于竹竿头,匍伏林下,夜色中见到白色胸脯猛刺之,伤鸟应声而落,我等小弟妹尽快寻觅伤鸟,纳入布袋中。鸟肉可酱可炸,十分鲜美。二伯父家后院即与井台苎麻园东西相连,是一个种有数十株金桔的金桔园,一任荒芜,我们平日也不到此,只在金桔成熟时偶来一顾。后来读《聊斋》,如婴宁篇、娇娜篇,我都会联想到金桔园、七音轩,感觉故事发生即在此处。
三伯父终年赋閒、品茗,他家的花草少而精,尤爱种兰花。其前庭院即别墅正门内侧,入门两侧花坛,左种枇杷树,右种夜合花,中舖石板路,石板路两侧是丰厚的马鬃草。我们从外进门,不走石板路,欢喜在马鬃草上坐而行之。下得台阶方是三伯父家方正的以蛎灰做地的前庭院,左右花坛种两株茶花,一为白一为红,都亭亭如盖。庭院两侧是终年閒置的两侧厢房,三伯父曾在此学做麦芽糖。三伯父的正屋之东是他家厨房,正屋西边有一个别致的小院落,是三伯父养兰之所,进此院要从他室内绕行,我们很少进去。这个小院的后牆外就是我家厨房,我哥和我的三角地花园,在隔牆外。我哥偷过三伯父放在牆头的一盆兰花,大概不是名种,没听见他寻觅过。
在老家诸多名贵或一般的果木中,最令人怀念的,还是井台边那棵老桑树,秋季吃桑椹,树下找螅蟋不说,秋天哥哥们在此捕鸟,联缀著许多悲欢离合的故事。大哥会做樊笼,挂在老桑枝头捕到了金丝鸟,米哥嫉忌了,折断了金丝鸟的翅膀;又在樊笼中以雌黄鹏诱捕雄黄鹏,笼未关严,雌雄两黄鹏相偕飞去。离国前,我有诗赠米哥云:“少年趣事去如流。记否雁山张鸟(注)秋。莫道丹青老将至,飘萧白髮上君头。”(注:老家在雁荡山,张鸟,捕鸟也。)
在我家后堂北檐下小鱼池边角,生长著一丛“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野草莓,从我记事起就见到它,却从未尝到过它的滋味。鱼池很深,有鱼,很少在此洗涤,父辈们常将剩茶叶倒入其中,寓茶、榖、米的清供之意。从后堂拾级盘旋而下,中途壁间有阴沟,据说此池直通城裡湖,可能是作为观赏防火两用的水源。堂弟昌栋小时曾落入池中。五十年代初,父亲划为地主和反革命,独留老家时,也曾在跌落入池中,幸亏老棉袍不透水而未被淹。父亲在日记中记有此事,说“本绝早餐,因落水杏元嫂送粥而罢!”
哥们成年后,也经营小花园。我家厨房前有小天井,后母亲经营酒坊,向东边围牆外买得毛家菜园,开出后门出路,从厨房通过一条石子路,将厨房前小庭院划分成两个三角地,我哥昌谷在小三角地种芭蕉、美人蕉、满天星等,转角处建小鱼池,因用旧石灰,漏水,不能养鱼。大三角一边,大多盆裁,计有大小花盆五十多隻。有大鱼缸养有从黄岩买回的金鱼,炎暑盛夏需用笠帽遮烈日。鱼缸中的一块山石,是谷哥和我在蒲溪发现而搬回的。谷哥到县城上学后,由我照料花园。我平生的第一封书信就是写给谷哥的,我向他报导鱼缸已加盖,并给黄杨木“车水”,两棵小黄杨种瓦盆中,长年缺水。我哥昌谷发明以灯芯草自鱼缸引水,谓之“车水”。经营小花园有许多悲喜事,略述一、二:为搜集花盆,我们曾到大圆乡瓦窖购买掮回。后来发现街弄间有丢弃者,拾回,底部凿漏水洞储泥栽培花木,后来家中大人得知,大訾之,原来此种瓦盆是为死者醮水沐浴后丢弃的。二是谷哥遍植花木,却未拥有花中之王牡丹花,梦魂为之颠倒。一日我到东门蒋文娇同学家,见她家园中有牡丹,她家大人不在,文娇应允为我掘一枝移植,捧回由谷哥虔敬的栽培于三角地南牆根下。奇怪的是次日清晨此花不翼而飞,此中的缘由至今未解。我们猜测过,可能是文娇挨骂,星夜偷挖回去了。
又某年深秋,若干盆菊花初放,不数日,所有菊花齐齐被剪,原来是大哥昌澍正读高中初交女友,剪去献花了。昌谷哥悲痛之至,哭倒在地!
离开老家后,数十年的巅沛流离,似与花木无缘。一九九五年春到纽西兰,二幼曾希望我在她园中莳花莳草,但由于受了多年的下乡惩罚,对土地的经营提不起兴趣。直到今年,二幼等远赴美国,园中杂草丛生,籐萝蔽天,不得已而整理之。我先铲除后院东南角杂草木,在籐萝中救出桔子树、三角梅与菲蕉。然后整理东北角,在杂木丛草中发现了一棵青籐,有手臂粗细,分叉两籐一枝桂东邻高树上,一枝援攀于北舍的高枝,原来平日所见东北两家青籐白花原来是吾家之物,每串小白花由数十朵钟形小花组成。这是一株真正的青籐老种!浙江绍兴明徐文长青籐书屋故居,在前些年修复,青籐已枯死无存,后以重金在浙东旧家觅得根苗,种于文长青籐书屋方使名副其实。二幼院中此籐远胜绍兴文长故居青籐,何况虯曲盘旋,酣畅缭绕,一似徐青籐笔意!
又于后院东牆脚下,芟除丛草杂木后见到簇拥而生的君子兰若干棵,绿叶蓬勃,亦为多年老物。我为之拔除杂草,捉蜗牛数十隻,再培以肥土。绿叶中有花枝六根,每根开花若干朵,旭霞色,端庄华贵。若在大陆,此一品种当价值不薄。又将前院花坛中杂草木去除,改种蚕豆、碗豆、四季豆,不久的将来,满院遍闻豆花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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