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老马样板 于 2013-5-29 20:30 编辑
今年的九月十七日,是我母去世十周年纪念日。母亲生于一九零一年,是世纪同龄人,去世之时已是八十九岁的高龄了。
我母为浙江乐清芙蓉上圆村人,属雁荡山西谷范围。她生在一个十分贫困的农家,家中有三个女儿,母亲排行第三,小名唤三妹。在她虚岁六岁那年,家中大人贫病交加,就把三妹送给了芙蓉镇的另一个农户为女。母亲对上圆的亲生父母,几乎没有回忆,她只记得亲母终年害病,坐在户外墙角晒太阳。亲父身材高大。家中是住茅屋的,除此更无记忆。自她离开这个家庭后,也再无任何联系。她记忆中的养父母,从小对她非常严厉,就在六岁这一年在养母手中缠足,养母教她纺线织带,待人接物,管理家务。后来母亲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精明的当家人,与养母对她的训练有关。提起养母的严格教育,母亲在自己儿女成群后,还抱着感激之情。她每日必须纺完规定数量的棉、麻。若邻人送来食物,必须留着待养母过目后方能食用,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不得伸懒腰打哈欠……这一些规矩,母亲在教育我们的童年时,与养母如出一辙,也毫不含糊。养母一家在母亲八岁时,离开芙蓉镇,到雁荡山西谷道松洞任管洞之人。道松洞有几亩山地供管洞人耕作收成,养母一家就为了这几亩地而去的。雁荡山西谷处于大龙湫一带,峰峦奇特,林木深幽。道松洞在龙湫背约海拔三百公尺处,只有在山脚三官堂一带才有几户邻居。山居是十分冷清的,母亲随养父母在洞中生活了五年,到十三岁时才离开,养成了一辈子不知道串门的习惯。道松洞是雁荡山三十六洞府中最具形胜的洞府,站在洞口远眺,能见通往芙蓉镇的四十九盘长岭,西看是大龙湫的瑞鹿峰,东看是双笋峰。大龙湫瀑布终年从一百卅公尺高处下落,半途幻化为云为雾为七彩虹霓,都在道松洞母亲的脚下。道松洞内一股清泉,即使三千僧众也喝不干。就在洞口还有左右两道瀑布,终年轰呜不绝。母亲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与麋鹿同时长大。洞府高旷,内有三层木结构楼房,天井之外,尚有洞门。母亲随养父母远涉至洞府的那天,洞门是紧闭的。道松洞老和尚在圆寂之际,自己在天井中架柴自营火葬。养父是翻墙入内,收拾了老和尚的骨殖,与母亲一起动手为之营墓于洞外东丘的。母亲的养父我们长大后称他为雁山公,养母称为雁山婆。雁山公在道松洞生活时,除洞产山地的收成外,还以烧钢炭为生,那时满山的硬杂木可以随便取烧,没有人管,只要有力气就行。雁山公视察场地,打柴挖坑,将斫来的杂木架在坑内柴上,然后点火焚烧,待烧至七、八分透时,即掩土闷焚。若干天后,雁山公将烧成的钢炭装篓完毕,然后肩挑翻过四十九盘岭到芙蓉镇贩卖,所得之钱资,在镇上买回油盐酱酒,布头线脑。有时亦与雁山婆同往。去一趟芙蓉镇,必须在外过夜,不能当日赶回洞中,母亲时常一人留宿洞府。问她怕不怕,她说一点也不怕。她一人在家,仍然忙碌,如晒出的谷类遇雨,她一个孩子,要凭自己的力气收回。她是家中的好帮手。雁山公在山野烧炭,打柴,时时换地方,母亲要为养父送水送饭,水装在竹筒内,饭装在蒲草编的蒲包里,饭上放些黑色的蒸干菜。母亲一双小脚,十分灵便,所有的山路再崎岖,再曲折,母亲都能找到雁山公,这些路不是走的,母亲说,为了抄近路,必须附藤攀葛在峭壁峰岩间穿行,拨草钻树。母亲见雁山公吃饭,从来都是打开蒲包后,用竹筷夹出一点粮食,撒向太空,口中高喊“山神土地啊!”如此祭奠过山神土地后,雁山公方才埋头吃饭。雁山公勤劳所得买回的油酱,也是赖母亲保管的。地方穷,毛贼多,洞中不能存放任何食物,否则全被过路毛贼撸掠而去,都是由母亲攀藤附葛,将这些活命之物深藏于峭壁石缝中。母亲说,她能藏到连猴子也找不到。
母亲常说,她不到道松洞她就不认识周家是谁。她如果没有这一双小脚,她也进不了周家的门。周家是雁山东谷 大荆镇的书香人家,绝不会娶大脚媳妇的。我的祖父周莲波先生,当时是大荆镇上的商会会长,就在我母亲一家进住道松洞的第二年,祖父在大龙湫旁建造观瀑亭,他亲自督工。大荆镇离大龙湫三十多里山路,还隔着谢公岭和马鞍岭,祖父必须居住在大龙湫三官堂一带方能督造观瀑亭。虽然山脚有瑞鹿寺、能仁寺,但都没有道松洞整洁、清幽,祖父于日暮时分上山,夜宿道松洞。当时母亲只有九岁,然烧茶煮饭,善解人意,待奉周全,乖巧听话,甚得祖父喜爱,祖父就认她做了干女儿,起名秀兰。母亲姓黄,我至今未查清楚,这“黄”是上圆亲父的姓,还是雁山公的姓。祖父的喜爱,不是短暂的,不是口头上说说的,他在观瀑亭完工后,居住大荆的时候,每逢过节,都派轿前去迎接母亲到大荆周府过节,俨然周府的娇女,这在大龙湫三官堂一带是从来没有的事。母亲回忆说,轿子翻岭上山时,她坐在轿中头向后仰,下山时,一路俯冲,她双手抓住轿杆,一双小脚踹在轿门踏板上,稳得很。问她怕不怕,她说一点也不怕。周家上下人等对她的聪慧乖巧都很赞美。后来在一个特殊的情况下,使她在十三岁时进入周家后,再也未回雁山长期居住。
雁荡山的贫脊与远隔人世,使它一直保留着原始的习俗。贫苦的山民娶不起媳妇,一直有抢亲风俗。一夜之间抢到了闺女或寡妇,只要进了洞房就算定案,不得有悔﹔然抢不到手,这一家则不得对同一对象作再次抢亲。母亲在山区长到十三岁了,已经有人看准她了。某天,雁山公进村办事,有善良的人向他透露消息,说道“今天晚上千万不要惊慌”。雁山公立即心领神会,他回洞后,带了干粮,让雁山婆独自留守洞府,自己即带母亲躲到了悬崖峭壁之上。这是一处岩缝,母亲与雁山公匍匐爬行而进,然后伏在岩皮上,洞口藤萝掩映,于空隙处能观察山下动静。深夜,母亲但见上山的岭间灯笼火把,人声嘈杂。抢亲者自然扑了一个空。于是次日一乘小轿,雁山公亲自送养女到了大荆周家,交托给了莲波先生。母亲此次来周家是长住。莲波先生送她上过私塾,可惜因为家务繁忙,母亲始终未能读到书,她只认得二、三百个字,不能看报看书,但这二、三百个字后来使她成为二幼等的识字启蒙师,那是后话。
周家那时有个八十岁的太婆,瞎眼,就让十三岁的母亲照料她的生活,与太婆时刻相伴。问母亲天天与一个瞎眼婆在一起,厌气吗?母亲说,并没觉得讨厌。母亲非常尽心尽意,顺从听话。在母亲十六岁那年,祖父命令他的幼子从杭州洋学堂里回家与母亲完婚,这就是我的父亲周光裕、云平先生,当时十八岁。据说我的母亲是吉祥的化身。在她进门后,周家的长子周六介先生,原先参加辛亥革命,因光复南京有功,此时授杭州知事,又赠予在大荆镇的一座都司老衙门,并数百亩教场之地,说这是我母亲的福气带来的。又说她那天进门路经水海村时适逢涨潮。又说她来了后,一块红薯无端长出四支茁壮的芽,象征着祖父四个儿子将兴旺发达。这块红薯还放在厅堂茶几上照了相。我的父亲身为幼子又体弱多病,但他性格温厚,秉承艺术天赋;会各种乐器,平剧唱马连良派,能绘兰竹,格调不俗,尤善书法,在遍师百家后,终以魏碑《马鸣寺》为终生所锺。书法成就颇高,在浙江一带亦曾负盛名。父亲无书不读,又爱读经谈禅,中年时曾出家做和尚,终因意志薄弱,身体孱弱,生不逢时而坎坷一生!
祖父去世时,父亲的四房兄弟分家自立门户。我母生三女二子,并担当起全家的生活重担,我等兄妹五人凡衣着、鞋袜,都是母亲亲制,真是“从种棉花到拆破烂”,均是我母一手所为。母亲自种棉花、搓麻、纺线、打线、槌线、织机上线,凡是做此类大事,孩子们都非常高兴,相帮牵线,搬运。母亲还亲自灌园,养猪,养蚕,抽丝。母亲来周家,直到五十年代中共执政前的数十年间,一直备受周氏亲属的称赞,但有两件事她遭到周氏家族的反对,她都是以她无畏的个性与胆识,仍然不受外力影响而我行我素。其一,我父因迫于生计,离家赴安徽国民党部任职,接着抗日战争爆发,关山间阻,消息不通,后来对家庭经济全无接济。母亲深感识字的重要,她连给丈夫写信也要托人代书,于是立志培养子女上学,当她送两个姐姐远赴外县深造时,我的二伯父与三伯父竟大兴问罪之师,说是让女儿去外地上学,今后云平回家,如何交待?母亲说:“我家的事,我家自主,伯父不必费心!”我的两个姐姐得到了母亲终生的益处,她俩后来在教育界服务终生。我的俩个哥哥自然受到良好的高等教育。父亲离家达十一年之久,我家不但五个子女均入学深造,母亲还买进两亩水田。山区水田需要兜水进田,母亲一双零丁小脚,她于半夜起床,趁无人看见的时刻,亲自去田间沤水,这是男子的重劳力,母亲的辛苦可以想见。凡稻谷收获,舂米、磨麦,我母亦亲自操劳。我在襁褓之时,我母则背负我而劳作。父亲离家时,我正孕育母腹两个多月,等到父亲归家时,我已长到十岁了。我伴随母亲的时间最长,我最理解她的苦辛。其二,母亲为了供给兄妹五人上学,几亩薄田不敷支出,在缺少经济来源的情况下,她决意开设酒坊。俗话说“若要富,做酒卖豆腐”,母亲开设酒坊的想法,真是大胆之极,因此遭到周氏家族的一致反对。再说,母亲深居大宅,她如何对外交通?我家的老宅是清初的都司老衙门,前边大门五重,围墙高耸,固若金汤。我家所居为三伯父后院,出外必经过三伯父大厅、穿堂,后院为七音轩书院,还隔一个宁麻园并公用井台。我家西墙外为毛氏旧宅,已败落,我母向毛氏购得他家菜园,然后破西墙自小天井筑甬道通其菜园,菜园之外就是大荆城皇庙及柴行所在地。母亲于小天井甬道口设一门,又于菜园外设一木栅门,然后于自家大厨房外筑煮酒大灶,改造上房储藏室为榨酒房,酿酒处。又至白溪镇聘任酿酒师傅。母亲此举,石破天惊,周氏亲族视为大逆不道,然母亲主意已定,一任非议,勇往直前。母亲一介女流,又无知识,全靠她的宏量与胆识。她能轻财仗义,每逢新酒开市,煮酒之日,大开木栅门,凡过往行人等,都请进随意取喝,即使喝得酩酊大醉,也任其所为,毫不吝啬。新酒入坛往往数百坛之多,于是打泥头,写罗马字号码,相帮之人都很踊跃。母亲后来还于署前街义屋辟出两间店面,开设酒店及山货行,酒店即由我二哥后来成为名画家的周昌谷掌柜,名为“昌谷酒店”,此时二哥只有十三岁。山货行还聘任掌秤老爷主持。母亲终于改变了家庭的贫困,在山村中过起了较为富裕的生活。 抗战八年,我的老家雁荡山,山高林密,未遭受日寇蹂躏,因此我的童年生活也极为安全,全家兄姐均能安心向学。抗战胜利后不久,一天一位过路人带来一个消息,谓吾父将于次日抵家,预先让他带个口讯。一个离家十一年的游子即将返家,消息传遍了朴实的山镇。这一天镇中父老数十人连同我家族在人都到东门外八角亭迎候,我母则在家中督办酒席,大张旗鼓。我在八角亭第一次见到了父亲,父亲不认得我,他也没有注意到我,但我私心对他很失望。以前我见过他两张照片,一是穿西装照,旁边有两句题辞:“白发一茎额上显,虚度光阴三十载。”另一张是戎装照。都年轻、潇洒。可是眼前的父亲,光头,近视眼镜架到鼻尖上,一件黑色中装,领口往后,不整齐,一双布鞋,耷拉着,十分疲惫的样子。他被乡邻簇拥着回家,母亲擀鸡蛋面给他吃,这是父亲最爱吃的食物,是以鸡蛋当水和面切成的。那天家里吃酒的人很多,父亲举杯向乡邻说,多年来他没有接济家庭,以为家里都成讨饭的了,没有想到还有面酒吃。夜幕降临,父亲在我们的卧室里,我傍着门框不敢入内。以前我淘气时,母亲常常吓我说,父亲不认得我,将来回家,她只能把我藏在枯井里,饭菜是用竹篮吊下来给我吃……父亲回家一天了,这才注意到我,他问母亲:“这是谁?”母亲说:“这是素子。”父亲叹气说:“想不到她还在做人。”我的名字是母亲降生我前夕让他起的。他在安徽来信说:“若是生男,起名昌安,求个战事平安,若是生女,起名素子。”后来大约是世事若转轮吧,他忘记我了。父亲回家时,大姐已经出嫁,其它子女也均已成人,只有我尚在孩提,他在我身上尚能施展为父的责职及塑造的可能,所以他在后来对我有特别的钟爱,在我求学的时候,未受到古文教育,父亲于是教我读《楚辞》、《诗经》、《国语国策》、《春秋左传》,他非常惊叹我过目不忘的记忆力,而引以为傲。
父亲在安徽十一年,固然因为战争的峰火所阻,但他竟另成了家室,另娶了一个识字的安庆美女为妻室。这个美女我且称庶母吧!父亲一直带她在任所住,感情很好。可是十年以来,庶母竟不生育,期间我母由大姐执笔写信,却频频寄去两个哥哥的照片,父亲回信总赞美两个儿子“均可造就”。在战事渐趋平稳的时刻,父亲思念家乡,思念妻儿,油然而发返家的念头。但父亲很矛盾,他丢不下庶母,他又抛别不下家乡的妻儿,真不知他是如何下了决心而返回家乡的。他在安庆横渡长江,南北来往,两面兼顾,左右为难,往返江上竟达十多次之多。归家之后,当夜阑时,他在母亲面前叙述这些伤心事时,母亲总是又宽厚又惋惜地说:“你应该带她回家,我不会亏待她的。”父亲叹气说:“她是城市人,如何过得惯山村生活,再说她年轻漂亮,她应该另成家庭。”父亲将他宦途所得的十年积蓄全部留给了她。父亲除了随身衣裤外,还带回一对庶母所绣的兰花枕套,兰花是用绿色十字线所绣。这对枕头一直由我母使用,直到她八十多岁时,枕套已经缝补多次,她还一直留着,还时不时指着兰花对我们说:“这是安徽人所绣。”父亲早于六十年代去世,“安徽人”一词仍然常在我们家庭中传诵,大家仍然对她深切怀念,为父亲心存歉意。八十年代中我曾任职《风景名胜》杂志社,数次出差安徽,因奉母命我多方打听庶母的下落,准备迎养。偶然地相识在绩溪中学教书的徐子超先生,在他的帮助下,终于在档案馆数据中找到她的下落。不幸她于早几年去世,终年七十多岁,可叹的是她未再婚,她并无子女,她是一个人度完这凄苦岁月的。我无法设想她的艰难困苦,一个国民党旧官僚的未亡人,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定然有受不尽的折磨,除了物质的艰辛,更有精神的磨难。屯溪老街醉墨斋的老板王行之先生是我父亲在屯溪任职时的同事,他见了我,惊叹我“极像母亲”,他是错把他见到的庶母当成我的生母了,想不到我竟像她?今后,我定然再创造机会,寻访她的墓地,了解她的生活,我能弥补父亲欠她的情债,赏还母亲对她的历久不衰的想念于万一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