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学人对话录
采访对象:滕万林 中学高级教师 书法学者(简称滕)
特约主持:金辉(简称金)
摄 影:陈莉莉
滕万林,1931年9月出生在乐清大荆。1960年毕业于华东师大语文系,分配在山西晋北师专教文艺理论课。1962年调回乐清,在乐清中学、大荆中学等校任教。
长期以来,滕万林潜心雁荡山人文历史和中国书法的理论研究,出版著作有《文艺思想》(与人合作)、《雁荡山揽胜》、《雁荡山楹联赏析》、《书学漫步集》和书法作品选《清风集》等。现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书法艺术委员会委员、中国徐霞客研究会会员、乐清市书协顾问。
几年前,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了《朱光潜全集》。
朱光潜先生是我国现代美学的开拓者和奠基者之一。20世纪60年代他撰写的《西方美学史》一书是我国第一部全面系统地阐述西文美学思想发展的专著,影响很大。《朱光潜全集》中收录了朱光潜致滕万林的两封信,一封是1960年3月28日写的,一封为1961年1月23日写的。朱先生在信中谈了他对自己著作的态度,同时热情鼓励滕万林要好好钻研美学。收信人滕万林就是我们温州人,也是今天我们采访的对象。
汽车从雁荡山东麓的迎客僧旁经过,我们来到了大荆镇绿玉溪边上的滕家。滕家门口的石榴开得火红火红的,即便是在暴雨如注中仍像是一团火焰在雨帘中跳跃着,不失风采。滕先生真是与雁荡山有缘,不仅出生在雁荡山麓,家里养的兰花也是珍贵的雁荡素兰花,这是很能代表雁荡山的名兰;在他的书房里,推窗就可遥望雁荡山有名的五峰山;家中墙壁上悬挂的是歌颂雁荡山诗句的书法作品。
我与滕先生相识好多年了,相识的媒介也是因为雁荡山,记得他在报纸的版面上写了许多有关雁荡山人文历史的文章。在我眼里他是位对雁荡山有思考,而且也是很痴迷雁荡山的人,他是雁荡山的知音。我很理解他的痴迷,因为雁荡山给了他许多人生的感悟。
与胡兰成在雁荡的斗争
金:这些年来,您作为一名中学教师,您对雁荡山的思考颇有心得,并且运用美学理论研究雁荡山,深化了雁荡山的研究,这可是不易啊!我想这与您生长在雁荡山的怀抱里,喝着雁荡山清澈甘冽的泉水长大,是个地道的雁荡山人有关,可谓得天时地利吧?
滕:是啊,雁荡山是家山。我家离雁荡山著名景点石门潭不远,碧如翠玉的石门潭是我小时候的精神家园,那时夏天几乎每天在石门潭里游泳,因此练得在水面上仰卧漂浮的功夫。
我就读的初中淮南中学,学校就在雁荡山。那时老师经常带领我们去观赏风景,百岗云海和雁湖日出的壮美景象,至今记忆犹新。因此从小对雁荡山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十分熟悉,雁荡山的一切溶化在我的血液中了。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雁荡山的一部分。在此过程中,我也了解了雁荡山的一些人文历史。
金:雁荡山确实是个自然景观、人文景观非常丰富的风景名胜,我也很喜爱。刚才您说到初中是在雁荡度过的,据我所知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有写到他在雁荡山的淮南中学当教师的经历。他曾任汪伪政权掌控下的《中华日报》总主笔,抗战胜利后,曾躲避温州,后经香港逃亡日本。以时间推算,他在雁荡山时正好是您在雁荡淮南中学读书的时候,您知道这个人在雁荡山的所作所为吗?
滕:我知道胡兰成这个人,而且还与他作过斗争,那是1948年的事。当时胡兰成教我们国文,改名叫张嘉仪。当时我是班长,他对我比较欣赏,有时找我交谈,鼓励我用功读书。我也很佩服他有学问。
不过,后来我改变了对他的印象。一次,我们班的几个同学在教室里玩骰子,他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一个同学三记耳光,这个同学现已年逾古稀,还居住在仙溪镇。教师怎么可以打学生呢,我们不肯,个个义愤填膺,于是就组织罢课。我们贴出“教师打人是法西斯!”“张嘉仪滚出去!”等标语表示抗议。当时校长仇约三不在学校,我们全班同学打着标语,爬过谢公岭,跑到校长家中请愿,提出不要张老师教国文课。校长听了我们的反映,写了一封信叫我带给教务主任项章五,请他妥善处理。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学校撤换了张嘉仪,让著名画家周昌谷父亲周庸平先生教我们国文。
雁荡山的美学感受
金:这些故事也是雁荡山的人文历史啊!一个地方的所谓文化底蕴也就是如此积淀的,至今仍有一定的价值,需要我们一笔一笔地收集记录。
您后来对雁荡山的研究提升到美学高度,有人评价这是雁荡山研究中的首次。这是否与您在大学读的专业有关?
滕:是的。我的美学兴趣是在年轻时形成的。在中学时,从旧书店里买了朱光潜先生的《谈美》和《文艺心理学》,一读就被迷住了。就读华东师大期间,在徐中玉、钱谷融老师的谆谆教诲下,把美学当作了学习的主攻目标。因而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写信给著名美学家朱光潜讨论美学问题。可惜,我从大学毕业后,仅担任短短两年的文艺理论课的教学工作,因水土不服从山西晋北师专调回家乡,以后就一直在中学任教。因此,后来的美学研究大多是业余的。
金:美学理论是抽象的,而雁荡山是具象的。我在风景区,特别在雁荡山旅游时,时常听到一些游客在讨论这山像什么,那峰像什么,我不以为然。这简直是审美过程中强加审美,有点俗气。审美应该是具象的升华,而不是具象的套用。不知您的美学理论是如何解决雁荡山的审美问题?
滕:先说说我1996年出版的《雁荡山揽胜》一书吧。这本书原是应雁荡山旅游学校之约,于1993年动手编起来给旅游学校的学生当教材的。后因学校经费困难,改由我个人出版,为此我把阅读对象从学生扩大到旅游者。出乎意料的是这本书一版再版,连续印行6次,成了畅销书。
我在这本书中,安排8篇谈山水审美的文章,每一篇联系一个风景区的某个特点来谈一个风景审美的专题,藉以揭示雁荡山风景美的形象特色和内涵。我认为,旅游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欣赏自然风光,也就是欣赏自然美,要想领略自然美的内涵,必须升华到美学高度。所以,我在阐释景点中注意美学升华,如抓住“灵峰夜景”的特点,运用“移情”这个美学原理,解释人与自然景物交感达到共鸣的效果。如显胜门景区,我的观点是自然美在某种程度上都是要反映某种社会内容的,宇宙间没有绝对的自然美,同时自然景物具有美与丑的双重性,而且彼此混合在一起。人们在欣赏中要具备一双审美的“眼睛”。这双审美的“眼睛”就是人的审美观,而文化素养的提高,是提高审美观的前提,等等。不过,这些是一种尝试,不一定很正确,有待专家指正。
金:您对雁荡山审美过程的解构,也道出了您的审美观。现在美学理论发展很快,国外不断有新的观点传播而来,我相信这对雁荡山的美学研究还将起到新的作用。
我还听说您在写了《雁荡山揽胜》之后,又出版了《雁荡山楹联赏析》,这也算是雁荡山研究的又一成果吧。
倔强豪爽是雁荡山的精神
滕:我曾经说过,如果没有雁荡山旅游学校,就没有前面说到的《雁荡山揽胜》。现在我要说,如果没有《雁荡山揽胜》,也就没有《雁荡山楹联赏析》,后一本是前一本带出来的。
我收集雁荡山楹联始于上世纪40年代,那时我才十几岁。与收集雁荡山其它文史资料一样,只是凭兴之所至,并无明确目标,更没有想到过将来要出一本这方面的书。
直到1998年秋天,《雁荡山揽胜》出版后发行很顺利,已经是第三版了,我才萌发了出一本《雁荡山楹联赏析》的念头,并着手撰写。于2000年4月由西泠印社出版。此书出版后,口碑似乎好过前书,因此有人推崇这是一本“填补空白之作”,是我省整理评析风景名胜的楹联文物方面的开拓性著作。
金:这样的评价算是高的。凡到过雁荡山的游客都知道,这里景区的楹联丰富,随时可见,为雁荡山增添了人文氛围。记得一次在去灵峰观音洞途中的路亭旁边,我看到一对随意摆放着的著名画家潘天寿先生在雁荡写下的“四壁岩华开太古,一行雁字写初秋”,楹联石刻,任凭风吹雨淋,心中真还有点心疼呢,也许是楹联多了的原因吧!
好,我们回到您的书中来。我想请您能介绍一下,书中所说的“填补空白”指的是什么?其中有哪些突破?
滕:雁荡山素称“海上名山,寰中绝胜”,历代文人学士,名家政要留下了许多诗文、题辞与楹联,其中不乏脍炙人口的名联佳对。如果从唐朝贯休的“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晏坐雨蒙蒙”算起,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可以说,雁荡山楹联不仅历史悠久,而且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是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可惜长期以来,没有人写过一本较全面系统评价雁荡山楹联的书。从这个意思上说,我的这本书是“填补空白”之作。
要说有哪些突破,这只能与目前全国各地风景区的楹联书籍相比较。我所见到的各地的风景楹联介绍,常停留在作品汇集和做几条简单的注释上,而我这本书则对所收楹联一一作了分析评论(含注释)。
金:您对雁荡山总是那么的深情。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想雁荡山的山水、人文是否对您产生过深刻的影响?您能说说雁荡山的精神是什么吗?
滕:我想会有的吧。雁荡山既有山谷“幽深”的一面,又有奇峰“雄伟”的一面,最主要的是“奇特”,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可谓得天独厚。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耳濡目染必然会受到影响。我觉得朴实而好奇,倔强而圆通,含蓄而豪爽,也许就是雁荡山人的人文性格。你可以在与雁荡山人的接触中体会到。记得也是从雁荡山出来的著名画家周昌谷也谈到这个问题。他说,雁荡山里的人,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生存,不怕曲折,而且十分直爽。
金:区域文化的形成与区域的地理环境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因为特定区域里的人深受区域环境的影响,同样道理,雁荡山的奇特的地理地貌,也影响了区域里的人。我曾看到有乐清的学者对众多画家描绘雁荡山水的国画,称之为“雁荡画派”。我想,雁荡山有那么丰富的文化积淀,研究雁荡山的专家学者也日益增多,而且涉及的学科有地质地貌学、远古生物学、考古学、文学、历史学、佛学、儒学、美学和画派等。那么能否把这些分散的研究统一起来,形成一个学科,称之为“雁荡山学”呢?我只是把这问题提出,希望得到专家学者的论证。
对了,我还有一个问题。您是乐清市第一位成为中国书协的会员,在您家中看到好几件您创作的书法作品,能否谈谈您的书法之路?
滕:这个问题,说来话长,我看还是长话短说吧!我搞书法是创作和理论并进的。我6岁开始习字,至今兴趣不减,书法是我的一个情结。我青少年时期喜欢上美学,在读大学时以之为主攻方向,美学也是我的一个情结。书法理论原是美学的一个分支。我走书法创作和理论并进之路,是顺理成章的。
再一点,我搞书法,主要是从兴趣和修身养性出发,所以,我不采取玩命式,而是采取“漫步式”。我在书法园地里悠游自在地漫步,不急不躁,不趋时,不跟风,甘于寂寞而自强不息。我以为这个漫步的过程是最主要的,至于结果如何,还是其次。前年,我出了两本书法方面的书,其中一本叫《书法漫步集》,被称为“我市书坛第一本书法论文集”。所谓“第一本”,只是说时间上早一点,其实也算不上第一人。我搞书法是业余的,从目前书法的日益专业化的趋势来看,我不过是一个在书法园地里漫步的“客串”或“票友”罢了!(原载2006年6月30日《温州都市报》)
跋
本书的汇集工作已基本完成,而心中好像还有些话该说一说。
一、有位朋友看了这本集子的打印稿后提醒我:“你过去写的一些关于雁荡山诗文的注析稿,为什么没收到这本集子里?是否遗漏了?”我回答说:“不是遗漏,我本来就不准备收进去。”说实在,我对诗文的注释兴趣不大。以前那几次为雁荡山古诗文做注释,都是应友人之约而为的。1985年,受《乐清文物》主编周守华先生的邀约,为李孝光的《大龙湫记》和《始入雁山观石梁记》做过注析。2004年,受《山海风》主编王志成学弟的邀约,为杨宗业的一首诗、章纶和王瓒的两篇文章,做过注析。在汇集本书文稿时,我是想到过那几篇注析文稿的,但考虑到本书收的都是自己写的文章,如插进别人所写的文章再加上注析,一者显得不协调,二者要增加篇幅,于是就决定不收。
二、10多年前,应邀为雁荡山旅游学校编写《雁荡山揽胜》一书。当时考虑,作为1册教材,不可能包括具体的雁荡山诗歌、游记和民间故事等内容,所以在“前言”中提出以后再编写这方面专书的设想。但以后校方一直没有再编写这方面专书的需要;就我个人来说,也缺少这方面的兴趣和精力;于是,那个设想就落了空。事过境迁,设想的变更是常事,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但始料不及的是,那个设想竟然把一位想做雁荡山古代游记选注的作者的积极性压抑了许多年。实在很抱歉。不过还好,在一次偶然的谈话中,我说以后不再写这方面的书了。以后,他的那本古代游记选注就出版了。于是,我才心安理得了。
三、社会文化的大发展,当然也包括旅游文化在内。雁荡山旅游文化何如发展,这是个大题目,不好谈。我想说的是,首先需要解放思想,开展讨论,解决一些有争论的问题。这个争论不是互相斗争。把争论当作斗争,是过去极左路线的产物。我们是为解决问题而各抒己见。通过讨论,集思广益,必定有利于问题的解决。问题是无处不在的,在旅游文学的写作中同样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为人们经常议论的问题:什么叫民间故事?什么叫神话?什么叫奇闻?又如,什么是游记?哪些文章是游记?哪些文章不是?等等问题,都是值得探讨的。如果能开展这方面的讨论,那么,这对雁荡山旅游文化的发展和提高,定能起到良好的作用。
以上拉杂地写了两点解释性的意见和一点衷心的希望,心中也就平静舒畅了,无话可说了。
滕万林
2008年3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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