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素子
2012年06月12日香港周素子读者交流会摄影
又是记忆中母亲的一首歌谣,詠的是故乡四季的主食。歌谣道:“正月糕。二月两三条。三月苦苦。四月麦稞。五月五月荒。六月早稻黄。七月七秋凉。八月蕃薯芋头娘。九月九重阳。十月薯丝晒遍白洋洋。十一月烂冬天。十二月做糕好过年。” 过年打年糕,在我们老家里是头等大事。头年十二月下旬打好的年糕贮存,富裕的人家要吃到第二年的二、三月份。清贫些的人家,几家合打,也要吃到正月未。都要请师付來做;自家有壮劳力的,相帮揉粉、舂捣。打年糕的场面很热闹,也很复杂。在那个年代,从米到粉,到蒸,到捣等一系列程序,一律都是手工的。 在我家与大伯父、二伯父相邻的游廊尽头,与小鱼池隔一道花墙處是磨坊间,这里就放着一具石磨,耳朵上木把兩端吊挂梁上,人站在固定的位置上,推而使石磨转动,可一人磨,也可二人合磨。磨石是须保养的。经过一年的使用,凡磨米、磨麦、磨干薯丝或街上邻里来借用,磨石经常磨损,于是在准备打年糕需大量磨香粳米前,要请石匠来锻磨,加深石磨上的沟道。小时我欢喜看匠人锻磨;看王师傅来家理发;更欢喜在年前看请来的女工在家做鞋。邻里的妇女常来我家借用石磨,她们在磨粉时,用宽带绑背着孩子工作,孩子在母亲背上,在摇晃的规律动作中睡着了。这些母亲在磨米中哄着自己的孩子,经常唱着歌谣。我还记得一首,说的是“磨麦。请客。磨糯米。请自己。磨粗糠。请大公。”(兩兩押韻,“公”读成“刚”,土语,是大伙的意思)直白可爱。 老家的年糕做得很粗大,像大人的胳膊那么粗,要在立春前用冬水浸入大缸内,往往放到第二年的春末夏初,不能换水,换水年糕会发臭。但是臭年糕炒咸猪肉、辣芥菜还是一道特殊风味的家乡佳肴。我和昌米哥特别爱吃。他后来寓居杭城,还要求家乡来人在春天为他带臭年糕,他还不忍私自享受,要招呼我等同享哩! 年糕师傅都是天生的雕塑艺术家。当米粉糰在蒸茏中蒸熟,倒在捣臼中舂捣,然后放在大案板上,年糕师付光着双臂,趁热揉粉糰,双手烫得通红。他们为孩子们捏出十二生肖等动物形象,用红豆、黑豆嵌作眼睛,然后在腹部插上一根筷子。孩子们舍不得吃掉,总要等正月过后,才会蒸来醮白糖吃了。师付还用各式印板印出花纹、形状各异的花年糕,这是用来送人的情的。打年糕时,邻里可以随时进来吃糕头,主人不得拒绝。“糕头”所用馅,不外为花生、芝麻粉、红糖等乡间粗货。孩子们穿梭、夹杂其间,将节日的气氛渲染到了極致。 我的老家山区,不多的水稻梯田,一年四季大都吃的五谷杂粮,尤以薯丝为主食。即使富裕人家,也不能一年到头吃白米饭。用柴灶烧饭,大锅内一半是米饭,一半是薯丝干,中间用小竹帘隔开。孩子优待吃米饭,大人们吃时則以薯丝和米饭相混着吃,谓之“擂沙饭”。平时很少炒菜,木制的锅盖很高,凡罗卜、菜根、鸡蛋、咸肉、咸鱼,一律在煮饭时一锅蒸上。吃蹄膀、红烧鸡等也通常只在锅中煮之半熟后,仍盛在碗内放到饭锅内重蒸,到糜烂为止。从小的饮食习惯,使我至今不爱吃炒菜,尤其不欢喜吃肉丝油炒什么东西。我仍然欢喜吃蒸熟、炖熟、糜烂入味的菜肴,或者就是腌制的海货、蔬菜,如咸蟹、咸蝦、咸肉、咸鸡、醉泥螺、醉香螺、醉蛏子、糟白鱼、糟鲞、风干肉、咸菜、酱瓜……若有贵宾临门,一道白鲞炖猪肉,是待客佳肴。 老家在端午节不裹粽子,要在过年时才裹粽,其品种不多,有纯用糯米裹之者,称“白地粽”。以糯米浸草木灰汁裹之者,称“淋灰粽”,煮熟后呈黄褐色,有一股奇特的香气,我母亲很欢喜吃。还有豇豆粽,更有特别大量包裹 的是蕃薯粽。山乡盛产蕃薯,秋收时红皮白芯光趟个大的,藏于柴仓砻糠内,到十二月裹粽时,取来去皮、刨丝,剁成米粒状,混入糯米裹之。裹白米粽时不能裹得太紧,太紧煮时米胀裂口。而裹蕃薯粽,要塞足、塞实,因为蕃薯熟后,反会缩压。蕃薯粽宜冷吃,既甜又糯,不需菜肴。蕃薯粽是粗货,不能待客,但我则特别爱吃。家家户户于蕃薯粽都是裹得特别的多,是上山、下地、落市時所带的主食。平时煮熟后一串串晾挂在廊沿通风处。 小时堂兄弟们常在家里竹林中办过家家的游戏,吃的是真食物,哥哥们分配我们回家偷食物,我总是挑的蕃薯粽。往往我和昌谷哥配合,我爬在谷哥肩上,由我摘取。还把吃后的粽叶塞入灶膛深处,大人做饭时,粽叶随之焚烧了,不留痕迹哩!廊沿所掛的棕,常常每天三、五个的递减,只听母亲埋怨道,今年的蕃薯粽裹得那么多,怎么不见吃就少了?我们背地里真高兴极了。只有白地粽醮白糖才是待客的。后来到了杭城,才知道豆沙粽、肉粽,还有“五芳斋”的名牌,真是“食不厌精”啊! 过年还做姜糖麻糍,是把做好的糯米糍团浸入姜糖汁中。个頭就有小碗那么大小,城里小姐吃不了半个。端午节时,正是新麦收割的时节,山乡的端午节吃新麦饼。制法一似春饼,老家俗称“熄饼”,比城里的春饼大两三倍。裹饼的作料很丰富,一般备有咸猪肉、豆腐鲞、绿豆芽、炒鸡蛋丝、弹胡(海跳鱼)等菜肴,卷入饼内成筒,一筒有胳膊粗细。这只有穿粗布衫的山里人吃起来才不嫌粗犷而快意。 去年暑间我们曾经归国,三幼一家也自德国返里,一起回到雁荡老家为我父母扫墓。在大荆古镇,我三伯父的养子显正哥就以“熄饼”招待我们全家。德国女婿王渊食之,赞不绝口! 山区四时八节,或请短工帮工时,吃点心一般做“麦粿”,咸者以干菜、肥肉做馅,甜者是花生芝麻碎馅。去年回乡,老朋友如坤做了数十只“麦粿”送到荆庐慰问我等。 乡人待客,还炒米粉干,殷勤与否是看作料的丰盛与否,有时一盆炒米粉端上来,作料比主食还多!作料大多用肉丝、香菇、木耳、笋干、金针、虾干、弹胡干、鳗鲞等等。 下半年做冬至,都吃汤糰,一只汤糰有酒盅大小。咸者做成椭圆形,有嘴,内以咸菜、豆腐干、肥肉为馅;甜者圆形无嘴,内还是花生芝麻碎,外面滚以松花,淡黄色。还有以花生、芝麻、豆粉拌糖滚在實心汤糰外面,称擂毛汤糰,我最喜吃这种汤糰。 古镇依山面海,吃的是山珍海味,一日有两潮,随潮海鲜连接上市。过去交通闭塞,又无冷藏,吃不完的海鲜,都用重盐炝、腌、泡渍制之。所以故乡的菜肴,终年有咸鱼、搶蟹、腌海蜇、醉螺等家常便肴。即使是蔬菜,也因山乡地少,而终年吃腌制、霉腐之味,如腌芥菜、霉苋菜梗、霉指甲花茎等。更自制豆瓣酱。我母亲还善于酿酒、造醋。 我童年时的山乡衣着,都靠的是自耕自足,市面上也有卖细洋布的,但是母亲节俭,我们穿的衣服,都是母亲亲自耕织、自制而成的。老家有一名俗话,形容叙述某事的自始自终至细至微,则说“从种棉花讲到拆破衬”,从棉花籽开始一直要到拆破布垫鞋底,这个过程真是繁复漫長。我母亲在荆山脚地里播种棉花籽后,摘棉花、轧籽、纺线,经线在布机上织布。她能织斜纹布,多色格子布,然后制成各种衣服、被褥,连哥哥们上中学的制服(中山裝式)也是以土布染成靛青自制而成的。我后来到县城上中学,也穿哥哥们穿过的土布制服赴学校。母亲交代:洗时不用肥皂,下水为净,否则褪色。布机两头剪下的线头,有一、二尺长,也不使浪费,接上线头,用来打成各类宽细带子,都是蓝白二色相间織出图案,我家里有终年用不完的各种布带。大姐出嫁后,还常回娘家取带子用度。打带子用的小竹机,只有算盘那么大,在机上经上接好的线头,一头系在床架上,一头缚在腰带上,小竹机就悬空挂着。织带不用梭子,纬线就用手指来回穿挑。每晚临睡,我们在油灯下读书、玩耍,母亲则就灯光盘坐在床上织带子。母亲在宽带上能織出蝴蝶穿牡丹、梅花、方胜等图案。这类带子可做袜带、鞋带、围裙带;宽帶还用来背孩子。母亲织的带,我带有两条到纽西兰,作为纪念品,平时很少示人。母亲做家务外,还种地、纺纱、织布。她还养蚕。春天她将蚕仔放在胸前肚兜里,蚕仔渐渐的变成黑色的了,不几天母亲用鹅毛扫下蚕苗,养在小竹筐的一张绵纸上,喂以剪成细末的嫩桑叶。小蚕渐渐长大,遂移至大竹匾上。桑叶是向山乡农家买來的。当蚕上山结茧前,桑叶的需求量非常大,母亲忧虑接不上,有时亲自跑到山区购买。此时蚕食桑叶,不是一片片喂食,而是以整枝整枝的帶葉桑条喂食的。蚕吃桑叶,沙沙沙,像下雨的声音。蚕体透明了,要上“山”作茧了。这时油菜籽已收成,就用一捆捆的油菜杆(所谓“山”)供蚕做茧。然后采茧,母亲自己缫丝,孩子们围在火热的土制缫丝机前,吃繅完絲已煮熟的蚕蛹。若用油炸来吃,比花生米香嫩。此物后来知道还极富蛋白哩! 母亲只卖丝,她自己没有织过丝绸。但是她能织苧麻布,做苧麻背心、苧麻衫,苧麻蚊帳。夏天,苧麻衫用米汤浆洗,穿时即使出大汗也不沾体,且特别凉快。母亲的苧麻衫染以靛青。父亲穿苧麻背心,则是白色的,撑起来,像穿着纸做的衣服。我家后门井台西边是苧麻園,割苧麻像割韭菜似的,永远也割不完的。故乡割苧麻并不连杆割下搬到室内剥皮,而是直接在苧麻园中披剝,苧麻骨就委弃在苧麻园中,到乾时收来当柴烧。披下的苧麻皮,再用刮刀在皮里反向刮离表皮后,撕成细丝。然后就得长年累月的纺织苧麻细线。织苧麻线不用工具,就以食指拇指将一根根细苧丝轻搓连接抛入控篮里。然后再卷成团团的苧麻线团,开始打线。打出的线或织苧麻布,或打成缝衣纳鞋底的线。打线是孩子们最高兴的事了,既是玩耍又帮大人做了事。先在长廊上相对放置两架土制手摇打线机,然后将团线穿过秤砣置于水盆中过水,孩子们来回奔跑牵线,两根一组,各挂于手搖機铁勾上拉直,大人们再以手摇之,然后两股再合为一股反摇之,就成一条条长线。孩子们牵线于两机之间,松松的握着线,飞快的奔跑。在大人们的助兴呼喊中,跑上一天也不知道累。线打成后,挑个明朗好天,到东门溪,或蒲溪去捶线。溪边有多家捶线的人,捣杵之声,此起彼伏,要一直捶洗到苧线纯白为止。母亲在溪边石块上用棒捶捶线,哥哥们欢喜下水,游着,拉着绺绺长线游向远方。母亲招呼他们,他们不肯回来……。苧麻线织布,纳鞋底,成衣,还可做苧麻蚊帐,凉爽、透气、牢固。 过年要穿新衣。我不一定年年有新衣,但一定有新鞋,而且是绣花鞋。花绣在鞋頭上,都是由我的堂姐小芽姐刺绣的。她绣的花像活的一样,在古镇上,是很出名的…… 契诃夫在他的《白静草原》一文中写过,谁做过乡下人,谁听到过大雁的鸣叫声,谁就再也做不像城里人了。我离开山乡几十年了,后来在城市居住多年,但是我感到我仍是一个山乡人,我仍然不断地从事腌制咸肉、咸鸡、咸鱼、咸菜、罗卜,霉制苋菜梗、菜部头,经常想吃麦粿、熄饼。即使到了海外奥克兰,几乎变本加厉,对那些洋食物絕不问津,连牛奶也不喝。但是我在这里仍然遇到了“知音”。去年二月份,二幼的小友高一青想吃霉菜梗,感叹在奥克兰尝不到这一美味。二幼对她说,我母亲处现成有之,遂邀请高一青来品尝。因此我与小高之间由霉苋菜梗有了更进一步的缘份。奥克兰原利园酒家大厨余小波,自己身为大厨,但他最欢喜吃我做的制品,而且务必要蒸而食之。他说我的食品是最最好吃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