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思虑长远的方向,因为成妖成魔皆是堕落,并无任何区别。
世说妖匍匐,人直行,神仙飘渺自随性,然而神佛的光芒也无法穿透雷泽上空翳翳沉云。我没有见过光,是以世间无光。
雷泽是一片辽阔泥沼,其上有城梦源。梦源以北是江南。
我是潜匍在城外袭击过往行人的长股妖物。
人的血液很是温暖,碧袖的冰心蓝衣的奕剑红盔的荒火,我甚至品尝过云麓仙人的血。
可笑的是,仙风道骨原也是肉体凡胎,当我用连着蹼膜的利爪剜入他们的胸腔,喷涌而出的还是如一鲜红的颜色,一颗未灭的凡心突突直跳。
用他们的血涂抹我的身体,只是不想在这方冷彻心骨的水域中麻痹而亡。
出于同为妖类之心,我救下过一只蝶精。她打江南飞越梦源而来,蝶翼因飞行过远而断裂。
这只蝶精仍是美丽的,纤细的触角上仿若生着两滴碧色的泪。
我伸出长而黏稠的舌头,将草药敷在她泊泊血肉翻裂的肩胛。瞠目长股丑陋无比,我原已想到接受她屈从而嫌恶的目光。然而舌头无意滑去腋下,她疼痛中轻轻笑了出来,面色嫣然地回头看我。
她说我亦是有善心的妖。妖若向善,他世可修得为人,若功德无量则飞升为仙。
她说她叫洛迦,是凝香园中唯一一只修行了七世的妖精,下辈子或可是江南眉目朦胧的人类女子,或可是初入天界的小蝶仙。
而这暗无天日的生活令我觉得她语中的修仙是至为可笑的事。如我死去,是入阿鼻地狱,亦或魂飞魄散?我粗暴地打断她蛊诱般轻柔却喋喋的话,不再听她说成仙任何。
洛迦轻轻叹,如丝触角上的泪仿佛垂垂欲落。
“其实,我只是很想回凝香园。”
我冷哼,她的翅膀下是永不可复原的伤口,即使完全养好亦只能一生收拢蝶翼,不可飞翔。
人类的一生有过多忽风忽雨顷刻颠覆的欲望,所以人是执念不强的生物,无法如妖类般因灭亡前强大的生念或怨念,将魂魄凝聚为元魂珠,做为延续。
然而我见过一个男人,在守护心爱女子逃出长股重围时用尽所有缓速效果的法术,我的双腿犹如在旋涡之中施不出扑腾的力道,终未能追及而让她逃脱。
女子的泪滴在马背颠簸中四散而逝,她回头看到他安详微笑的眼睛。
杀死这个男人后我得到一颗黯红的,世间仅有的元魂珠,宛如情人的血。
我带着那只无法再飞翔的蝶精,以云麓腾云之术飞掠到梦源城顶,因为洛迦说想望望北边的故乡。
她手指着梦源那边连绵纵横的蓝色河脉与绿色田野,你看啊,那就是凝香园。
凝香园中有太多种花,人们说朝颜与夕颜为最,而她爱的还是艳绝的红颜。它们生长得那样如火如荼,即便遥远如斯也能一见风华。
长股戾气过重而无法进入江南界,这是上古开天之时便定下的魔咒。她握紧我的手说我们一起回江南时,我没有错过她眼底氤氲的温柔。
我应了,知道自己的心开始逐渐裂成两半。
或许是这云麓男子为爱人牺牲的心意融入了我的感知,我一半如他柔情,一半忧伤。他的形象在人类又或蝶精的眼中清俊无疑,如流云飘逸的法袍间拢着一只受伤的蓝蝶,这景象想必美好如幻臆。
然而我只是一个妖物,一只丑陋的瞠目长股。
她爱上了我的皮相。
那一刻我想过做她所依赖的真正的仙人,很久以后我却仍是一只难以渡化的妖物。
洛迦用一根红线牵缚我们的小指,这是天界月老结缘之记。也许她忘了幻相之下红线所牵,乃是连结着蹼膜的利爪。她说,没有见过凝香园,没有见过阳光,是多么可怜啊。
当我们准备离开雷泽时,妖族聚集在江南界碑之前阻拦。我用缓行水法像那个男人一样捆缚他们的腿脚,然而面对着越聚越多的长股,大概我也会像他一样死去罢。是会化做雷泽冷郁的泥淖,还是化做一颗新的元魂珠,还是,灰飞烟灭?
洛迦突然自怀中挣脱,忍痛扑动蝶翼用最后的风系法术将我推远。
在我的头砸向江南界的石碑前,见到她有如云麓男子那张安详微笑的脸。没有见过阳光,是多么可怜啊。所以,我让你看江南的阳光。
然后血肉分离。
这副幻化模样敷衍了上古的魔咒。当明媚清透的阳光覆上我长久未暖的暗青皮肤,当我见到凝香园那些迎着朝阳生长的大朵红颜,我疯了般将它们剜出,栽在凝香与雷泽之间的小路。
我用这种艳绝江南的花朵,祭奠我的蝶精我的红颜。
大悟无言,大悲无泪。
那些强烈的怨气毁了元魂珠,让我再也无法幻化为仙人。容貌渐丑渐腐,成为凝香园令人惧怕的妖灵。我守护着我如火如荼的红颜花,那些嗅到我的死气而惧怕的路人叫我意难平。我的周围盘旋着那么多与洛迦容貌相似的紫冠蝶,然而在我眼中,世间已经再无蝶精。
凝香园的人嘱托无数的江湖行客来此除灭意难平,我开始再次杀戮,我用他们的鲜血浇灌花朵,它们绽开得愈加妖冶。执弓的翎羽墨衫的太虚飘忽的魍魉,尤其是杀死施水法的男仙后,我将他们的尸体埋在花丛之下,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能让我的洛迦不寂寞。
直到有天,我见到一个小指上有红痕的云麓女子,她已认不出我是那只救下她的长股。
前世未成的孽缘,纠缠至今生。
她混在前来消灭妖灵意难平的阵伍之中,高高地举起法杖向我发出水系重击,我的世界,地动山摇。
世有业镜,照出前世冤孽,辗转轮回,生生不休。我未曾还手地倒在红颜之中,尸身瞬间腐坏。不再有元魂,因为我的心已扭曲得不成模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