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鸟

　　许宗斌
　　
　　雁荡，人称“花村鸟山”。“鸟山”之鸟，《广雁荡山志》物产门列有8种：锦鸡、山鸡、白鹇、捣崖、山乐官、金雀、练鹊、绣眼。初看甚为不解，雁荡山得名于雁，雁先生怎么反而榜上无名？回头看“广志”编者写在物产门前面的一段综述，才明白他取舍时有一个原则：“略其同而表其独异”。雁先生算不上“独异”，且又是候鸟，户口不在雁荡，属于“流动人口”，拿的是“暂住证”，于是就被略了。
　　说是这样说，那列进去的8种鸟其实也不尽是“独异”。比如锦鸡、山鸡，就是雉鸡、野鸡（其中锦鸡是雉类中最为漂亮的种类之一），别的地方也多；绣眼，中国南方常见，有的地方叫相思、白眼圈，因叫声好听广为人笼养；金雀，其实和雁一样，也是一种候鸟，在东北大、小兴安岭繁殖，迁徙南方越冬；练鹊，又叫绶带鸟，山志说它“形似鹊而小，尾长而色白”，古代品级较低的官员官服和命妇霞帔上绣练鹊纹；白鹇，《清稗类钞》上说长江以南产生最多。隐居杭州西湖孤山的林和靖诗里就写到过白鹇：“五柳先生本在山，偶然为客下人间。秋来见月多归思，自起开笼放白鹇。”不过一般人对白鹇不大知晓，我早年读林和靖这首诗，就不知白鹇为何鸟。查托名师旷的《禽经》有“鹇鹭之洁”语，注曰：“鹇，白鹇。似山鸡而色白，行止闲暇。”《广雁荡山志》引朱谏、施元孚的话，说白鹇“形似鸡而大，白色毛有黑花细纹，长尾，生深谷溪涧中”，“霜天，走高崖上，作队成行，熠熠可爱，不甚畏人”。比《禽经》的记述要详。白鹇在雁荡山消失多年，近年随着生态环境的逐渐好转，据说已重现雁荡山。
　　8种鸟中，似乎只有捣崖和山乐官这两种可算“独异”。山志说捣崖“似鹰而稍大，生海崖中，每秋末渡海，海边人谓之‘崖’。其色苍白，亦谓之白崖。又曰捣崖，以其势自上而下，有如捣也”。雁荡为滨海之山，又多崖穴，适合捣崖栖居。捣崖这名字怪怪的，辞书上查不到。山乐官，曾唯说“此鸟惟雁山有之”。它是“雁山五珍”之一，“鸟山”之鸟列名“五珍”的唯山乐官一种。早在宋代，温州学者薛季宣就在《雁荡山赋》里提到山乐官：“金雀幺而不大，金猿线而多绒。乐官群处而和声，山羊历险而纯素。”朱谏说山乐官“形似金雀，群鸣而声相抑扬，如作乐音，土人谓之山乐官”。山乐官的特点一是“群处”、“群鸣”；二是鸣声抑扬美妙，如奏箫管。以“官”命鸟，这名字也甚“独异”。
　　这样一种妙鸟自然引起诗人的兴趣。宋人周文璞、清人朱士彦、端木国瑚、陈朝酆等都有诗专写或涉及雁荡山乐官。朱士彦的诗说山乐官是伶伦（黄帝的乐官）的精魂所化，说山乐官的鸣声是“古调谐丝竹”，在“日暮空山中”听起来特别美妙，陈朝酆的诗夸山乐官“声谐乐律异凡禽”，端木国瑚则有句“云版一声山乐官”，也是说它鸣声合律。多年前我游大龙湫，曾见成群小鸟在瀑布中快乐地穿梭飞舞，一边发出美妙的叫声，给我的印象至深，我以为这就是山乐官。我不懂乐，也不知道它们的叫声合不合音律，只觉好听而已。鹭山先生是懂音乐的，他在《雁荡诗话》中说：“往年宿灵岩寺，一日拂晓，枕上忽闻鸟鸣如丝竹之音，疑即是所谓山乐官，问之寺僧，皆说未曾见其形状。”连长居山中的和尚都没亲眼见过山乐官的形状，那我以前看到的是不是山乐官呢？我有点怀疑。
　　写山乐官的诗，最带感情的是宋人周文璞的《山乐官歌》：
　　山乐官，尔谁魂？逃河入海俱奔奔，伶伦梨园何可论。山乐官，予欲尔兮，无言如有言，为予歌云门。
　　“云门”即“云门大卷”，周代六乐舞之一，传说是黄帝时所制。山乐官如能歌“云门”，甭说学舌的鹦鹉，恐怕连善歌的画眉、百灵都要让它一头了。当年梁章钜游雁荡归来，向家人说游山所见所感，家人索诗，梁作七言长歌应之，并抄示有关人等，和者纷纷，其中好几个人都在和诗中提到山乐官。永嘉县令杨炳的夫人丁嘉仪有句：“天然合拍山乐官，‘下里巴人’竟难抗。” 他的三儿媳婉蕙则道：“春闺昼长一事无，忽闻高堂说雁荡。闺中份无出游缘，虽不能从心亦壮……”身为女子，不能和公公、丈夫一起游雁荡，只能从公公的“说雁荡”中一饱耳福，真是可怜见！诗末说：“晓窗伫听山乐官，也堪宴坐心神畅”，这话有点突兀：那时梁章钜一家住在温州郡署里，郡署的晓窗里怎么能听到山乐官的歌唱？吴鹭山《雁荡诗话》中有一则说：“梁章钜谓‘温州郡署间闻其声’，恐不可信。”原来梁章钜也说过温州郡署可闻山乐官之声，但鹭山认为那不是山乐官，是梁家人错认了。鹭山先生大概心中先有一个“此鸟惟雁山有之”的观念在，就觉得别处不应有山乐官了。
　　宋人中有一个叫永颐的诗僧，号云泉，钱塘（今杭州）人，居唐栖寺，他的《云泉诗集》中也有两首写山乐官的诗（《山乐官寄野斋》、《山乐官》），雁荡山志未见收录。从现有资料看，也难以断定释永颐到过雁荡山。更早些，唐人许浑有“山乐来迎去不言”句，北宋人苏辙有“萧骚暮雨鸣山乐”句，两人都不曾到过雁荡山。
　　说来说去，最后怎么把鸟山之鸟的“独异”全否定了？这实在是我心中所不愿的，但我总不能闭眼不顾事实。那么是否古人欺人？则又不然，应是前人所见有限，毕竟这些生灵大都较为罕见，前人视野内唯有雁荡有之，他就这样记下了。再说，像我这样非要弄清楚事实如何，也未免有点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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